眼前这个老头儿,身子微微佝偻着,在这个寒冷的早上,他还穿着双单鞋。我是跟我叔一起来他家借工具的,来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门,听说是准备去地里干活。看到他的第一眼,心说,“这老头,看着有点吓人,直愣愣的盯着我看,一副你是不是又要来给我找茬的模样”。他盯着我看,我也就盯着他看。直到身边传来我叔的声音,“叔啊,我拾掇一下屋里,跟你借几样工具”,“行啊,你借什么?我看在不在家里”,老头的声音很和善,透着一股高兴劲。
回家的路上,叔跟我说,一会缺什么工具,你就自己过来跟他说,说是我要借的。我还是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孩子,有点支支吾吾的表示,不想自己一个人去。叔说,“你别看着他长的吓人,他啊,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了,谁家修房子动工缺少工具都会来他家借,人很好说话的”。原来,这老头是木匠,村里现存的大部分半新半旧的房子,当初都是找他给做的门窗,桌子,柜子,以及小板凳之类的木质家具。叔还说,老头干的活漂亮,他做的门窗到现在都还严丝合缝的,再看其他人做的,有的人家窗户都已经关不上了。说着还指了指路边的一扇窗户,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果然,那扇窗户明显已经合不上了。叔还说,现在村里修房子都不流行木头做的了,不然我还找他。我说,“他都这么大年纪了,真找他,即便他愿意,他家里人也不同意啊”。“你知道啥,有啥不能干的,在我们村里,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出去干力气活的人还不少。再说,他家里人有啥不同意的,巴不得他多干点活呢”,我一听,就感觉这话里有话啊,生起了听八卦的心,可叔任我怎么问,都不再说话了。
这天,我来跟他借东西,正巧碰上一个年纪不算太大的老太太,看着挺年轻,手里却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这个村子里年纪轻轻就当爷爷奶奶的人遍地都是,我听见她喊,“三成,闲着吗?我家的打浆机坏了,你去给我修一修吧”,我拿过老头递给我的工具后就走了,走出院子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他果然又在锁门了。哦,原来他还会修打浆机啊。回家跟我叔闲聊时,我还提起过这事,并问了句,“他为什么叫三成啊?”,叔想了想说,“他本名可不是叫这个,我听老一辈的人都是这么叫的,叫着叫着就没人记得到他本来的名字了”。
叔叔家装修房子的师傅临时缺少工具了都是我去找老头借,找老头还,时间久了,我俩也能搭上几句话,偶尔还能聊上几句。从跟老头那里,我知道,他儿子也是干苦力活的,曾经跟老头学过木匠的手艺,后来这活不好干了,就又去跟专人学过专修。结婚后就随媳妇儿住在城里,只是偶尔回来拿点粮食蔬菜什么的。几个月前,儿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小孙女,老太太就跟儿子去城里照顾儿媳妇去了。接触多了,我才知道,老头的一只耳朵不怎么好使,跟他说话要靠吼,声音太小他听不到,也留意到他家门口的那个迷你小监控。
我在叔这里没什么认识的人,跟叔叔也不是特别熟的那种,于是我们大多数时候的聊天内容都是围绕着老杨头的,是的,我只能打听出他姓杨,所以我称呼他为“老杨头”,当然,当着老头的面我是不会这么称呼的。从叔叔那里,我了解到,老杨头,他并不是本地的人,他的老家在山里,他是到这里给人当了上门女婿。因为会手艺,在村里很受欢迎。老杨头结婚后的头几年并没有在村里生活过,他在县城里给学校、公家做门窗、桌子、凳子。等到他现在的儿子都已经四五岁了才回来,回来就找人修了村子里的第一座砖瓦房,很是招人羡慕、记恨。我问,“修自己家的房怎么会招人记恨呢”,叔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跟你这么说吧,你身边的亲戚朋友可能会希望你过得好,但他们不一定希望你过得比他们还好”,我感觉到不可思议,难以理解。叔叔接着说,“从他开始修房起,先是他媳妇这边的亲戚冷嘲热讽,嚷嚷着说他家新批的地基占了他家的地,要钱。接着又是另一个邻居要求他家修的房子不能比他家的高,导致他家的二层楼房不在大房这边,只能修到小房这边”,“你再看看他家前面那片菜园子,那以前也是地基,现在白给人都没人愿意去那修房子,东边那家当时养牛让他给留条往出运牛粪的道,走的次数多了就成了路,前面那家说修房地基不够,愿意用田跟他换点地基,西边那家更绝,直接把地基往这边挪了十几公分”。叔还提到老头的耳朵是被人故意打伤的,听说是他媳妇的亲三妈,找他借钱,他没借,回去后就唆使她的大女婿上门打人。老杨头当时刚从田里拉了一车谷子回家,正扛着一袋谷子准备上楼,就被人从后面一石头砸在了右耳后面。这个事村里大多数人都知道,当时闹得挺大,警察都来了,后来还上法庭了。
至于老杨头家门口为什么装监控,这是老杨头后来自己跟我说的,说他去年拉了一车谷子回来倒院子里,等他拉下一车回来发现院子里的谷子少了一袋子,他还说他知道是谁偷得,就是没证据。老杨头还说,他安监控就是要照着路口,让那个喜欢半夜出去做贼的人,晚上出门回家都不能光明正大的从这过。老杨头还说过,他没来这之前在家里当大队长,给人记公分、分粮食,还说,他年轻时还曾翻山越岭卖过货。他说这些的时候,一脸的神采飞扬,一点也看不到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最后一次见老杨头的时候,是我去送还他的工具。这天,我见到了老太太以及老头的儿子,我去的时候正听见老太太在向老头抱怨,说她去待了多久,亲家母就待了多久,还光吃不干活。她不但要照顾小孩,还要伺候他们一大家的吃喝拉撒。就这,儿媳妇今天还吼她,说她把小孩照顾的生病了。我走的时候,听见老太太在跟儿子说话,她说,“你以后别让我上去伺候人,我不再当你们的保姆了,你们自己的脏衣服也别往回来拿”,后面的话随着我越走越远也渐渐听不到了。
如今再想起老杨头来,他仿佛就站在那里,一脸戒备、警惕,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刺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竖起浑身的尖刺,随时准备着给予敌人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