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黑城,再也没有故事了。
这里的夜晚极其寒冷。当白昼死去,黑色尸布便遽然落下,裹走耀眼的光明。炙金黄沙瞬间化为冰晶碎屑。人间便如同星辰般遥远。
想必是冗长的旅途让我厌倦,我才对这里的炙热、寒冷、荒凉、以及死之孤寂如此习惯。当我在风化衰颓的古城,见到巨石之墙下阴影浓重,如同爱人的眼眸安恬如井,总能引我沉沉入梦。梦里总是重复同一则故事。早在上古时候,蜜和奶之地即引得八方人口聚居繁衍——那时还没有黑城。不知在哪一年,出一黑格瑞斯将军,能征善战,骁勇无敌,因此深得圣意。一次大捷之后,帝君便令于此建城,以黑格瑞斯为城主,并赐美女珍宝无数。从此,人们便叫它黑格瑞斯城,为便于叙述,我们还是叫它黑城吧。就像当年,来来往往的商人和佣兵总习惯于称它为H一样。
帝国历523年。
9月。
莪尔修斯山谷两旁,一对巍峨的巨马神像人立而起,睥睨着脚下热闹的城池。一只巨鹰飞过神像扬起的双蹄,在其前胸投下一片黑色阴影,双翼掀起的气流裹挟起一阵尘土。一只竖起耳朵的栗灰色野兔跳起来,直奔山脚而去,身后留下一溜烟尘。巨石堆砌的城门在视野中越来越高大,很快显出威严的面貌。片刻之间,受惊的野兔就已在密集林立的人腿间左冲右突,引起一片混乱,全然不顾腿的主人们在全神关注着什么。
一场规模空前的凯旋仪式正在眼前展现。
栗灰色的野兔跃过一抹冰蓝,穿过人潮消失不见。顺着它的踪迹看过去,便可见到一头魄蓝翼兽走在游行队伍前列,冰晶皮肤在阳光下射出寒冷光芒。黑格瑞斯将军一身金甲端坐其上,冠顶的凤凰尾羽流动如火,红色光芒随翼兽步伐起伏摇摆,月白披风和鎏金战袍在风中飞舞。龙颅胸甲厚重威严,显示着力量和胸怀,两颗红宝石龙眼跃动着摄人精光。一袭战甲包裹全身,缀满金色龙鳞,反射着连太阳神都嫉妒的光芒。一柄宽阔厚重的巨剑背在雄壮的肩背之上,护柄雕刻一双精美羽翼,中间点缀一颗蓝色宝石,比女神之泪还要纯洁,在龙牙般锋利的刃口处,敌血尚未干涸,比夜色中的柴罗兰还要浓重。剑身在上午的阳光下发出夺目的光芒,比火神节的焰火还要灿烂,比观礼台之顶长老们长袍的黄金胸章还要耀眼,比帝君手中的紫色龙睛权杖还要夺目。
将军健美的身体覆盖着铁塔般的金甲,长发在阳光下闪出玄缎的光泽,又仿如幽暗巨龙迎风泼洒的黑色血液,俊美的外表不失庄重威严,如同战争与和平一样对立和谐。紧随将军身后,是鲜衣亮甲的骑兵方阵,壮硕的枣红骏马衬着鲜亮的银白征衣,如同沙漠夕阳映红雪色云彩。杆杆长枪铮光发亮,直指苍穹,飘扬的旌旗和枪尖的流苏在风中跃动,仿如通体透明的异灵般行踪飘忽。
(二)
高大的敌酋遍体鳞伤,被一条沉重的锁链束缚,锁链的环孔比少女的腰还要粗,拖曵时与地面摩擦,发出死亡的清脆声音,粗壮的身体精疲力竭,像一头不敌围猎的沙漠恐狼。大批俘虏被处决,太阳神卡普亚的祭坛里注满了鲜血,在阳光下闪着光,比珠宝商人铺子里最红的红玛瑙还要红,比酒商窖藏里最紫的葡萄酒还要紫,比上古巨人遗留的黑曜石腰带还要黑,比亚得里斯海人鱼的红唇还要腥——曾经人们一度以为人鱼的唇是美丽香艳的。直到一个死里逃生的龙鳞商回到陆地,人们才得知在亚得里斯海,人鱼以美色换取灵魂,就像陆地人以灵魂换取美色一样。那些人鱼唱着比月光还要明媚的歌曲,水手一听到就会陷入情网,跳入海中,被一个充满海胆和海葵味道的湿吻结束生命。
剩下的俘虏被绳索捆成一行,无精打采地跟在首领后面,黑色皮肤在太阳下油光发亮,就像浑身洒满了珂珂果粉——相传珂珂树一百年一开花,两百年一结果,因惟有吸够活人营养才开枝散叶,由此成为地位与荣耀的象征,豪门大族争相抢夺,连黑奴也因此变得金贵。
队伍两旁一字排开的皇家卫队手持长戟,遮挡住疯狂人群,少女们抛出的花瓣色彩缤纷,比所有绿洲的花朵还要五光十色,比上古魔龙鳞甲的色泽还要丰富多彩,抛过卫士们高大伟岸的身躯和森严的兵锋组成的壁垒,洒向将军和他的手下们。老年人紧紧拄着拐杖,父母们牢牢抱紧孩子,或者将他们稳稳安放在肩头。另一些孩子,则像沙漏里的黄沙一般,在人群漏洞里穿梭。
欢腾的人潮比沙尘暴的浪涛更激烈,激呼的声浪比沙场的沸腾更震撼。在观礼人群之中,无从辨认出任何一个个体,也无从叫喊出任何一个人名,因为这成千上万只舞动的手臂和挪动的双脚,已经组成一个庞然怪物,对着游行的队伍,表达着它亢奋的激情——上次出现这样的场面,犹在五百年前,正值大帝方才立国、初登大宝之时——人们如痴如狂。
那天,帝君鼓了三次掌,笑过一次。宣礼寺的圆锥型尖顶上有一群白鸽飞过,仿佛天空撒下一片稀疏的阴霾。
醒时,伸手掬一握金色沙海,看它从手心缓流而下,感觉到时光的深不可测。
那场盛事如此真实,一切恍如昨天。
梦境与现实的距离,一如人心无法丈量。
而黑城,什么都不再有。
这里只剩烈阳与寒星。先知的足迹覆满风尘。巨兽的肋骨插没黄沙。刺目的天空中,嗜血的鹫鸟消无影踪。
宽广无边的沙漠里,点缀着绿洲碎钻般的身影,赭红色的故城星罗棋布,残缺的身体结痂后变成历史遗痕。两行齐齐排列的罗马柱从海天相接处逶迤而来,仿如整军而行的巨人军团,其势无比磅礴。圆形广场空无一物,干涸衰败的喷泉水池上有暗绿苔痕,如同战死海妖挂着海藻的灰白破碎的脸。一只红足白鸽静静凭吊千年的流光。大剧院顶的石雕失足坠落,寂寂地一躺千年,四分五裂的身体上,枯绿的野草随风抖动,硕大的脸庞写满被岁月分尸的无奈。神殿依山而凿,投影深邃幽远,潜藏无限神秘,曾是日光住地,亦曾是神在人间的居所,而现在,不过一则旧梦而已。
黑格瑞斯,本非姓氏,在先知留下的语言中,它意为魔法,或许,还有黑暗。
(三)
黄金时代,绿洲黑城也曾经繁盛过。这里的商道绵延无边,终年熙攘,骄阳下行满异国驼队,长长一列,如同蝼蚁,驼铃混杂人声,间有穆斯林祷告,听来如同上古禁忌之咒。七色翼兽在长空逡巡,巨大阴影如一张玄色挂毯,轻抚城市错落缤纷的轮廓。期许之湖绿如翡翠,如同真神遗落的珠宝,每到夜晚,映射天空中变幻的法术光芒,如同极光临落,真如传说中的极北之夜。
傍晚时分,广场集市人潮如织,驼皮和毡布制成的凉棚遮挡住落日余威,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贩摆出琳琅满目的商品。五光十色的水果放在红柳编织的筐中,皆非寻常之物:来自幽暗之国的失魂果发着暗紫的光芒,摘自天罗之树的圣衣甲金光灿灿,采于狼寒之海的冰莲籽冰清玉洁。肉铺里码放着恐狼、荆鼠的肉,开膛破肚的蜥鳄吊在灵蟒牙制成的挂钩上,在暮霭中发出鲜红油亮的色泽,巨大的粗铁屠刀一直没入案板,肥硕的摊主在狼皮围裙上揩着油腻的双手。宝石和黄金商人双手插腰目光贪婪,既高傲又殷勤,奇装异服的护卫肃立身旁,神情戒备,铺子里的珍宝光芒耀眼,引来无数目光。自称前骑兵队长的褐肤汉子头裹白巾,高声叫卖一柄马刀,黄金护柄光芒刺眼,新月刀刃折射着红色的落日余辉。三五成群的拥兵和杀手鬼鬼祟祟寻找着雇主,为他人的鲜血待价而沽。衣甲光鲜的巡逻骑队昂首阔步趾高气扬,对混水摸鱼的小偷乞丐视若无睹。巍峨巨石砌成的城墙上,张贴着偷盗龙晶的死刑犯通缉令。这不过是日光下的常态,一切帝国名城不外如此。
而黑城的时光,由入夜伊始。
当炙热的尘烟远去,日集散场,第一颗寒星升上天际,戴着玄青兜帽的魔法师便来到人群中间,向渴望冒险的人们贩售各种神奇的游戏。无缘远方和财富、或者权力和美色的人们由此寻求慰藉,在情节跌宕的游戏中醉生梦死,一局终了,重回人世。舞动的咒言匕首,翕动的双唇,以及散发着晶蓝光芒的圆形法阵,让这里成为凡间的异域。古奥咒语中,一片片闪烁白光的符文首尾相衔,回环往护,在另一只手中来回游动,渐渐幻化出心咒幼龙,几近透明的身体柔软灵动,因为创生境界的不同,而带着不同的颜色。待买主们迫不及待捉住幼龙,一口吞入腹中,便仿如木雕石刻般呆立原地,只有迷醉笑容显出活人迹象。买主从虚空返回,幼龙便弃之而去,化为法术能量直上九天。仿如漫天绽开七色极光,望之浮华若梦。因着研习魔法对资质天赋以及时间精力的苛求,只有极少数人能成为魔法师。大多数学成者却又因帝君对魔法的禁忌而难见天日,生计艰难。惟黑城,因其领主独蒙圣眷而成为例外,成为魔法师的庇护之城、聚集之所。而魔法,仍是不得以用于琐碎的日常欲望之外,比如奢望的饕餮,酣畅的征服,以及短暂的肉体欢愉。选择在夜晚大开魔市,不过因夜之神秘尤契魔法之质而已,另外,也因白天为魔法师深居简出,一心修习之时。
(四)
种种不易,加上限时贩售,魔法游戏自被施以高价。五光十色的游龙在夜市翩翩飞舞,绚烂夺目。权力的游戏引得无缘官场的富人一掷千金,十全十美则是穷人的追求。不知有多少富人为此倾家荡产。而穷人惟以智慧、天赋、灵性为资,所谓生命精华。精华失尽,便钝如行尸,最终沦落为奴。而生命精华,便是魔法师不死传说之源。
无人知晓为何帝国素以魔法为忌——传说很久以前,大帝得国不久,曾拜一异人为相,以其精于魔法之故。大帝本欲凭其强兵治国,却不意遭其反叛。帝军苦战多年,一度损失惨重,至连大帝都几为叛军所获,若无一神秘兵团相助,料难平定。清洗叛党之后,大帝即严令禁止魔法。不过,时易世移,江山传到帝君一代,这条禁令便时常可有可无了。
黑城的魔法师以传说为戏,格外辉煌绮丽。渴望追溯远古的人们,只要到得黑城,在入夜时分来到魔法集市,付出自己的价码,便可购得那一跃千年的时光,亲自参与到那场火与巨龙,剑与魔法的宏大纷争中去。
作为魔法师的后裔,我所能记得的已经不多,关于黑城的死亡,我只能复述祖先留传下来的故事。
那本日记里这样写道:
帝国历523年12月15日
雪
她找来的时候,暴风雪肆虐。狂风呼啸着从门缝钻进来。古朴的烛台上一点微光摇摇欲灭。
我正在研习一种罕见的法术。
和以往那些人不一样,她十分平静地看着我,一点也没有害怕,视线掠过枯暗发黄的头骨烛台,看着我手中一只腐烂发臭的老鼠。它先是四爪朝天仰躺着,随着我手心里升起的一道紫雾,浑浊苍白的眼珠忽然变成了漆黑的颜色,闪烁着狂乱的光芒,挣扎着翻转过身体,嘶叫着蹿了出去。微弱的烛光摇曳着,墙上的投影如同群魔乱舞,十分狰狞。她不但没有惊慌,反而兴味盎然地叫出我的名字。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歪打正着闯入我秘所的寻常人物,她找我来的。因普天之下,知我名号者甚少,如此,我神色中便露出戒备之意,手指微动。她赶忙敞开素白色斗篷,双手水平展开,是一个表达和平的姿势。我隐隐得见她紧身猎衣下窈窕的身材,没有什么武器,除了腰间一把小小的匕首。她很有洞察力,我差点就出手了。
衣履上的落雪掉下来,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一片湿痕。
借着闪烁的烛火,她掀开斗篷的兜帽,缓缓抬起头来。是一张温暖的绝世容颜。虽然历经风霜雨雪,难免风尘朴朴,但依然难掩绝色。高贵光洁的额头上,一条玫瑰红的饰带从眉心穿过,中间一颗小巧的菱形水晶石,和她的眼眸一样闪现着湖水的蔚蓝光泽,金色秀发像绸缎般柔软光洁。可爱的芳唇比红色玛瑙的色泽还要迷人。以及一个鹅卵石一样圆润精巧的下巴。无论从哪里看,其线条轮廓都可与万神殿中的塑像媲美。
原来这就是皇妃卢西娅——我曾在黑格瑞斯将军的凯旋仪式上见过。
(五)
皇妃讲了一些事,和我预见的大致相同。
那年,她亦在观礼台上见证了凯旋式的辉煌,并暗暗爱上了威武神俊的黑格瑞斯。仪式结束后的晚上,她偷偷找到他,告知心意,倾诉衷肠。一开始,他不是没有诚惶诚恐,毕竟,帝君的暴虐天下皆知。可一旦知晓她的身份来历——真实的那种,他便有些动心,或者还有利益的勾引吧。一个绝色女子,又贵为皇妃,声言以一生相许,并许以整个国家,即使是黑格瑞斯,也难以拒绝罢。
原来,她本是邻国瓦达尼亚王弟雷欧哈德大公之女,前几年的帝瓦战争中,大公率瓦达尼亚军与帝君交战失败被俘,受尽酷刑折磨,始终宁死不屈,最终惨遭杀害。瓦达尼亚王为示修好,竟然不顾杀弟之仇将贵为王族的她送到帝国,以合帝君之欢。
一俟入宫,她便以绝世容貌曲意承欢,很快深得帝君之心,不久即被册封为妃,风头更在皇后之上。可是,心里的血海,却比亚得里斯海嗜人的人鱼的红唇还要红,比上古勇士留在巨龙深渊的血迹还要黑了。
他有一支仅听命于他的强大军队,兼有帝君的信任和倚重,现在又有了她的爱。她还许给他瓦达尼亚的军队,只要他愿意,一番筹划之后,便可里应外和合力击败帝军,取帝君之位而代之。
锄强扶弱,匡扶正义。推翻暴政,拯救苍生。兼以爱之名。听着皇妃婉转动情的诉说,看着她明媚的脸庞挂着点点珠泪,如同露水湿润了紫罗兰,翡翠般晶绿的爱情藤蔓就悄悄爬上了黑格瑞斯的心窗。
不知为何,帝君事先觉察到了一切。等心腹女官密告她事情败露,已经来不及通知黑格瑞斯,便惟有只身亡命。当她终于安顿下来,才辗转得知她的爱人——战神黑格瑞斯已经陨落。初时,帝君倾其精锐长途奔袭,本以为可将毫无准备的黑格瑞斯军一战拿下,不料反遭其伏击,损失殆尽。仅帝君与几十亲骑突出重围。黑格瑞斯率军追击,却于途中遭遇一支举着帝军旌旗的神秘部队,陷入苦战。未几,全军覆没。据说,场面异常残酷,形如屠杀。黑格瑞斯力战被俘,领下黑城男女老少,以及麾下所有将士尽遭屠戮。
黑格瑞斯最后被酷刑处死,头颅被高悬与尼科拉斯特拉神殿之上,四肢被分别送往四地边境,以儆效尤。
这场大战,因其血腥酷烈声名远扬,从集市菜场到朝堂之上,到处都能听到窃窃私议之声。
战场附近的居民认为,帝君踏入了祖先陵墓为界圈起的禁忌之地,和魔鬼缔结了盟约,召唤了魔鬼大军,以此屠杀了黑格瑞斯的军队,因为那些士兵的尸体根本就不像是人力能造成的。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说那不过是一支魔法师部队罢了,也许一直就秘密存在的,或者不过是一支强悍的外国雇佣军而已。不论哪种说法,都难以服众。据为她藏身的洞穴带来黑面包的小贩说,他相信第一种说法,并以一种夸张的表情期待她随声附和,谁知她只是淡淡地付之一笑。经历了如此之多,她早已经学会不动声色。
(六)
故事发生之前我正在黑城,且已预见到灾难的临近。
劝说是徒劳的——一直以来,黑城的人们都太过轻信,轻信黑城的屹立不倒,轻信黑格瑞斯的力量与荣耀。
最终,在人们轻蔑的眼神中,我独自离开了那里。历经长途跋涉,终于找到一个边陲小镇隐匿了起来,整日闭门不出,研习魔法。
没想到她竟然能穿越我的幻境结界找过来,也许真是天感其诚罢!
因这里地处偏远,消息闭塞,所以这是我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得知那场战事。和预见的完全一样。
故事到这里告一段落。我没能预见到以后的发展,但却清楚地知道,终有一天,我将亲自参与进去,以自己的力量影响最终的结局。
“我会尽力取回将军遗骸……”她的来意不言自明,我怎能令她再添失望——她定已知道我会魔法这件事情。
“不,我想你帮我复活我父亲和黑格瑞斯,还有他们的军队!”她声音柔和,语气却带着坚持,甚至强硬,就像听着淙淙的山泉沿着坚硬的山石缓缓流下。也许对一个初次见面的,而且还是一个希望在世间销声匿迹的陌生人来说,提出这样的要求难免过分——谁都知道操纵死人是牧灵人的独门绝技。和近几朝以来在民间半公开化的魔法师不同,由于代表着魔法师之中的黑暗派系,牧灵人被视为诅咒的来源。作为帝国活着的禁忌,我和那些牧灵人兄弟一样,将自己隐匿于黑城的城墙之内,绝少将面貌暴露于世人之前。况且,复活?又有几人能做到将生命重新给予亡者,大多数牧灵人不过是临时借用它们的躯体罢了。而且,就算我掌握了复活死者的能力,那么,为了成功举行这样的仪式,我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又有谁知道呢?
她这样要求,便等于抛给我一个难题。
刚才讲她的经历的时候,她无意中改变过几次姿势,脸庞的朝向也改变了,烛台的光现在从她侧后方照过来。我为了能看清她秀丽高贵的面容,轻念一声咒语,让烛火更亮了一些。这时,橘红色的光线漫过她的侧脸,把她的一头金发,还有猎衣和兜帽斗蓬的边缘映衬出一条蜿蜒的金边,就好像背对日出的女神一般圣洁端庄。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拔出腰间那把黄金刀柄上镶嵌着绿色孔雀石、刻着家族纹章的匕首,在手中把玩着。我竟然现在才注意到,也许是由于刀刃的反光刺痛了我的双眼罢。
战争女神?
看着眼前的画面,我不知不觉中感到了迷醉,一片幸福漫上心海,就像四月阳光照进轻浅的海水,一片半透明的淡蓝澄澈。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先知留给我的神圣使命,忘记了一直以来对牧灵魔法矢志不移的追随。眼里只有那片淡蓝的海。
于是,我忘记了她的唐突造访和无礼要求,转而担心起她的前途命运。
(七)
我没有再隐瞒身份,而是坦然承认身为牧灵人的事实。并且告诉她,就她所言,帝君麾下很可能掌有一支强大的魔法师大军,此事前所未有,因此连我也不能保证黑格瑞斯的亡灵大军和她的瓦达尼亚联军能有多少胜算。而且,牧灵人的一般境界,不过暂时操控尸体罢了,一旦不能速胜,所有尸体都将腐朽凋零,复归尘土。而仅凭瓦达尼亚军一支力量,恐怕实难取胜。那她最终的命运,便是可想而知。若是如此,便不如维持现状更好些。
“什么?暂时操纵……你是说……”她很快打断我,看来她的重点还是复活——不要活死人,要有血有肉的父王和黑格瑞斯!
当!那把雕饰精美的匕首掉落地面。
不过短短的一瞬,她眼眸中复仇和爱情的火焰双双熄灭,脑袋耷拉下来,杏脸桃腮消腿了颜色,原本苗条的身形更显消瘦,就这样一下子变得憔悴可怜。就像饱经风雨摧残的玫瑰。
我不忍她伤心绝望,便转身离开,向门外走去。
忽然,一点光辉在我心中亮起。
龙晶在召唤!
不知为什么,我回头看向她的双眸,却见她眉心那颗水晶石闪耀着蓝色光芒,在昏黄的烛光中分外夺目。
也许是那条饰带起先唤醒了龙晶。
这一切更加坚定了我迈向暗影结界的脚步。这绝不仅仅是因为宿命的召唤!更是因为当她踏足这里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爱上了她!
只是没有想到,在短短片刻之后我便已深入其中。
龙晶就在那里,安静地隐在结界之中。
夜色十分凝重,连一颗寒星也无。我轻念避风咒语,为她驱赶开冰冷刺骨的寒风与毡毯般纷飞的雪片。在我召唤出的光球的指引下,穿过人踪罕至的森林和沼泽,来到海边上一片孤寂荒芜的墓地。传说牧灵人总是选择像这样的地点召唤他们邪恶的仆从,人们因此对墓地十分忌惮,尤其是早被遗忘的无主孤坟,所以这里是藏物的最佳地点。
在这阴森荒凉之地,到处都蔓延着凄冷的海风,天上的云块厚厚的,如同腐烂的尸块般肮脏晦暗,一两线月光从云缝间透过,照得人间如同冥界一般。
我不由得担心起她的承受能力,毕竟,即便贵为皇妃,她也不过才二十岁的年纪而已。
不过,我很快发现自己多虑了。
她表现得十分勇敢,不知是承自其高贵家族的英勇血性,还是缘于追求复仇和爱情的意志。当我用念力打碎缠结着蛛网的破损墓碑,吹散封土,打开朽蚀残缺的棺盖时,黑色的死亡气息在风中飘散,她盯着我移开那具仅余枯骨的尸体,听着尸骨摩擦地面时喀啦喀啦的轻脆声音,连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
随着一声简洁的咒语,幽紫色的六芒星结界在原先摆放尸骨的地方显现出来。接着,我手中浮现出一个如同异族文字“7”一般的符文,闪现着银白的光芒,缓缓没入结界之中。随着白光暗淡不见,结界也一同消失了,一块琥珀色的晶体显现出来。那就是尘封多年龙晶之石。
(八)
关于龙晶,世间流传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传说,很多都是无稽之谈,但有一种是真的,那就是它具有无上的生命能量。只要通过某种法术,便可将其生命能量移接到人身上,活人可以凭此拥有永恒岁月,死人则可以重新享有鲜活的生命。据说,龙晶本为巨龙精华所诞,实为火红巨龙食下同类之后产生的体内结石,待其死后落入冰冷的狼寒之海,无所不食的海妖便蜂拥而来大快朵颐,待食尽其尸之后,便呕出难以消化的结石。这结石即在海中沉浮,经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终被海水浸润打磨成为一块冰蓝透明的晶体,最后若能为狼寒海冰莲之王的爪须所附,待后者吸尽其精华之后,便结出琥珀色的晶体果实,这果实便被世人称为龙晶之石。
因着龙族在今世的式微,巨龙的存在已经近为传奇。而对于巨龙这样具有高度智慧的生物来说,弑食同类本是几无可能的事。而找到进食过同类的火红巨龙,还得恰恰陨堕于狼寒之海,这就更近为痴人说梦。因为就连最傻的傻瓜都知道,火红龙生性喜热厌寒,平素尽皆居于沙漠腹地以及火山口之中,狼寒海域寒冷湿毒,它们是不会靠近的。而龙族没有天敌,龙族间的内斗又十分罕见,再加上不世出的屠龙勇士由于巨龙的减少已经难得一见,所以可以想象寻得陨落于狼寒海域的火红巨龙尸体如何困难。更不用说那尸体还须经海妖食入呕出,再经岁月洗礼,然后为冰莲之王所吸附,然后再假以时日,最终结为龙晶了。
龙晶如此难得,自然名列天下宝藏之首。这些年来,帝国内外涌现出无数龙晶猎手和龙晶商人,当然,大多不过是滥竽充数。相传,缺乏财路的魔法师不惜散尽原本不多的资财,或者以自己召唤的游戏幼龙为码,在凶险的黑市换取一张或真或假的巨龙地图——这样的地图,往往可换取整整一百个昂贵的珂珂色黑奴。然后,按图索龙,期待着找到火红巨龙以后,以法术幻像令它们自相残杀,在精神迷乱后互相吞食。魔法师用法术召唤出的火红雌龙比实体本身更美丽,往往令雄龙们竞相追逐、陷入癫狂,至于彼此争斗杀戮,最后互相吞食。而“雌龙”为双方选定的战场,必是狼寒之海。然而,鲜有最终成功之人。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也许逼迫的形势没有留给祖先从容行文的余地,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使他放弃了。
我当然已经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因为黑格瑞斯便是当今神帝。他高踞帝位,算来已有千年。而皇妃晋为皇后,也不在千年之下。
但是,因着年代的久远和文本的缺失,我站在时间的今岸,对彼岸的风景洞若观火,却无从知晓光阴长河里的风波诡谲。对于千年以前那场空前战役、以及帝后二人不死之秘,我一度十分好奇,可神帝一直对此讳莫如深,而且,传说当年那些知其内幕者都惨遭灭族。
就这样,这一切的一切,一度无从追寻。
就像创世初龙的第一声呼吸一样。
(九)
如今,曾经的皇妃站在我面前,就像千年之前她与祖先的那一次会面。她也对我讲了一个故事,以她自己的方式。其中一部分是我已经知道的,另一部分,则是我一直期待的。
一千年前,祖先带皇妃取出龙晶之后,便举行了召魂仪式。
关于召魂仪式的具体细节,皇妃并没有告诉我,也许因为太过黑暗邪恶了罢。我只知道,在那以后一支庞大的不死大军被从永恒的沉睡中唤醒,试着去改变历史。
那场战争只持续了短短几个月,也许算是帝国历史上最短的战争了。不过,话虽如此,想要在只言片语间概括它的全貌仍然是不太可能的。更何况,在那之前,皇妃只给我一个晚上。
所以,关于那场转折性的战役,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取下了那把镶嵌着绿色孔雀石的刻有家族纹章的匕首放到我手中,说所有的故事都在里面。我注意到匕首上的血迹和刀刃的缺口,十分诧异地看着她。她告诉我,那把匕首是她在一次战役之后送给一个勇敢士兵的,因为彼时,她能筹到的所有钱财都被用作了军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激励士气。这名士兵在决战前成长为了一名出色的百夫尉,在最后那场战斗中,他有勇有谋杀敌无数,最后,卷刃的佩剑饮饱敌血,便以皇妃的匕首杀敌,当然是杯水车薪。他临死的时候手中还紧握着那把象征荣耀的匕首。
皇妃握着我的手说,这把匕首里,有一个战士的回忆和信念。
然后,她轻抚了一下麦穗般金黄的头发,将玄青色的兜帽掀起来,找了一个最靠近壁炉的位子坐下来。壁炉中的雪松枝哔拨作响,发出淡淡的松香。她猎衣下的身材在火光中窈窕迷人。一些玄黑的影子在墙上跳动。此情此景,当和一千年之前十分相似。
我看着皇妃的双眼,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了一句话。一点氤氲的金光便从我掌中出现,环绕着匕首缓缓盘旋,速度逐渐加快。接着,便不断有光的粒子融入到匕首之中,可以看到它越来越亮,就像被锻炉的火焰烧灼着一般。涉足时间之河的愉悦感涌上全身每一个毛孔,就像沐浴在太阳神的金色圣光之中,让我无比畅快。
接着,“铮”的一声脆响,匕首已经消失不见。从手掌中原来放着匕首的地方,一团金色的烟云散逸开来,房间变得金光闪闪。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炉火依然在闪烁。
两点火光点亮皇妃绿洲湖泊般的蓝眼睛,慢慢向湖泊的纵深处退去——
两枝燃烧的箭矢在空中并排翱翔,混杂在漫天的火箭之中,火云一般密密麻麻飞向远处的地面。
旋转的火箭穿过天空,发出一片破空之声。沿着箭镞的朝向,可以看到一片闪光的云团,伴随着雷鸣一般的声响,滚滚而来。
随着离地越来越近的箭镞,渐渐可以看见地面明亮的倒影,盔甲的反光清晰可见,风驰电掣的马蹄包裹着防滑熊皮,踢他作响却不起一丝烟尘。成千上万件铁甲像一片银色的丛林,成千上万面盾牌就像移动的城墙,成千上万杆长枪就像独角兽群刺向前方的尖角,这一切都反射出炫目的白光,就好像真神从天上射下一束追光一般。高大的战马和人一样全身批挂。
冰面上,一队重甲枪骑兵在冲刺。
(十)
帝国历524年3月11日(公元1017年3月11日)。
晴。
帝国王都帕萨米尔城。
城外近郊。
索尔卡夫河水结了厚厚一层冰,在阳光下就像一面巨大的铜镜,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这条河汇流圣山之水而成,历来被称为圣洁之河,奔流不息的河水孕育了帝国的辉煌文明,一直以来被冠以生命和希望之名,同时也被称为帝国最后的屏障。
如今,她曾经的歌唱和奔流归为一片寂静,间或有黑色的寒鸦飞过,仿佛给城市披上一件喑哑的黑色丧衣,透露出不祥的气息。
无比宽阔、一马平川的神王之路,平日里无比繁忙熙攘,号称王都乃至帝国的纵轴线以及生命线。在其两边,各有一大片茂密的丛林,从北向南绵延不息。丛林中遍布品种各异的植物。树木十分高大,之间的距离常常十分狭窄,最多不过可通行三五人而已。本来就不宽阔的小径(如果那些饮水的动物踩出的小路也算的话),附近常常埋伏着一些“阴险”的小型沼泽。冬季猎荒的时候,技拙的猎人为了避免同行的嘲笑,有时会来这里冒险,看看能不能拾获一两架死于沼泽的动物尸骨,好用它们的头颅作为虚荣的妆点。运气不好的时候,难免自己也成为了沼泽的猎获。
王道和丛林皆被索尔卡夫河拦腰截断。地面显现一个巨大的十字。
为防有内奸接应,吊桥已被破坏。
南方不远处的谷地中,矗立着高大的王城。
王城背倚大片安定的后方领地,两翼耸立着巍峨的莪尔修斯山南麓和帝灵的山脉。
前皇妃卢西娅亲率妃军一部(其主力之一即为从其故国瓦达尼亚国所调军队),在背靠王城的索尔卡夫河岸边展开阵势。
士兵们都伸着脖子,死死地盯着河上宽阔的冰面。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王都巍峨的城墙,目力够好的人只要一回头就能够看到垛口后面各就各位的弓箭手们的棕色皮服和紧张神情。
人们看着燃烧的箭矢从头顶呼啸着飞向前方,觉得似乎脸旁的空气都被烤热了。无数团火焰拖着细长的尾巴,就像成片的小型流星雨抛洒向对面。方阵中,强壮的弓手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闷雷般的马蹄声并没有丝毫停滞,但是已经可以听见其中夹杂的阵阵惨叫声,以及看到铁甲城墙出现的一个个裂隙。改造过的强弓并非浪得虚名,据说为了训练开弓的技术,很多强壮的勇士练残了双臂。这也是弓箭射出时破空之声尤为响亮的原因。
很多箭矢穿过护甲的接合处插进了骑士的肉里,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不断有人落下战马。盔甲与冰面摩擦碰撞发出铮铮巨响。坠地的人马又对后续的兵力造成了阻碍,更多骑士落下马匹,人马彼此践踏,在光滑的冰面上造成不小的骚乱。
骑士的阵列涣散了。
(十一)
妃军中传来一片压抑的欢呼声。如果不是慑于严明的军纪,也许他们已经欢呼如雷了。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那些没有受伤倒地的骑士很快补上了阵型的缺口,保持住了一个大体上的楔形攻击阵形。
和士兵们不同,军官们则见怪不怪,波澜不惊。因为他们知道,很多事情不一样了。
就在不久之前,那些曾在史无前例的亡灵攻势下一败涂地的帝国军,由于一支魔法师力量的加入而得以卷土重来,在帝君带领下一路攻城略地、收复旧土,直至今天兵锋直逼王都,与背城一战的皇妃军隔河相峙。
没有一些改变是不可能的。
比如眼前这支重甲骑兵。从前的交战中并未曾出现过他们的身影。先不论其战力如何,仅仅以其悍不畏死的战斗意志和严明的战场纪律,就可跻身精锐之列。敌方可能企图用重甲战马的巨大冲击力一举击溃我轻甲的亡灵部队。这就是专为克制我方的亡灵部队而准备的特殊兵种吗?
想得倒挺美。哼!走着瞧吧!
面对敌人的这些花招,低级军官百夫尉汉斯瓦尔特起初十分镇定。他一直都很相信自己手下的那些久经战阵的老兵们。可是,他们呢?他们能顶住吗?他不无担忧地看着不远处的几个百夫尉,他们的手下在帝军最近几次反扑中损失殆尽,目前队伍中都是刚刚招募的新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们原本有一支强大的轻骑兵。本来,敏捷如风的轻骑兵一旦准备了经过改进的强弓,就可以在对方靠近以前最大限度地倾泻火力。这时,对方沉重的铠甲就会成为一种累赘,拖慢他们的行进速度,成为我军移动的活箭靶,被大量杀伤。然后又可以利用数量和速度优势对残存的敌军进行围歼,对逃跑的敌人进行有效的追击。
可是,在上一场战斗中,我们所有的轻骑兵都被敌魔法师部队用巨大的火球狙杀殆尽了。只有不到一百人活了下来,目前都在后方担任骑兵教官呢。
现在,这一片如慕沙拉尔平原一般广阔的土地上站满了人,比拜火节(帝国最盛大的节日)那天王城总人数的五分之一还多。大部分是敌军。
从城墙或哨塔上俯瞰,可以看到对面阵中岿然不动的敌军,他们的红色军服就如夕阳下凄绝谷中铺天盖地的血眼花,他们严整的军容更是如此令人绝望。他们中的另一些,则好像奔流的岩浆般发出火红炽热的光,誓将对手烧成一片灰烬。
相比而言,我军虽然也无愧于精锐之师的名号,但人数上的劣势使我们的外观不具备多少威慑力,就像那凄绝谷中被霸道的血眼花侵蚀家园的蓝色月湾草一般——就那么可怜的一点点人。
血眼花和月湾草,正是双方所属家族的纹章。仿佛一个残忍的隐喻。
此役敌兵力为我四倍之多。据知,在他们后方的占领地中,还有许许多多身经百战的军队对我们虎视眈眈。他们尚有余力。而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在之前的数场战役中我军已被敌魔法部队狙杀殆尽,损失惨重,目前,我们也只剩下这点人了。已经再也没有援军和后备队了。
一切都得靠自己。
百夫尉汉斯瓦尔特回过头看了一眼大战之前复活的黑格瑞斯将军。虽然已经死过一次,仅为全军副帅,但是久经战火洗礼、能征善战的赫黑格瑞斯将军仍然是军队实际上的主心骨,相比全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皇妃,在将士心中具有更高的威望。所以,皇妃凭借以帝国一郡版图向瓦达尼亚王借得大军,加上复活的黑格瑞斯旧部,依靠黑格瑞斯将军之力击败帝君,夺取王位,然后发榜天下,重金寻求龙晶,以图复活其父雷欧哈德大公的计划的确十分明智。
黑格瑞斯将军无疑是一位值得信赖的统帅,也许他能带领我们走向最终的胜利。
想到主帅黑格瑞斯的实力,汉斯瓦尔特又镇定了下来。
(十二)
帝军重甲枪骑兵面对危险依旧秩序井然,迎着漫天火红的箭雨飞速突进。在冰面上留下一具具人和马的尸体。
索尔卡夫河虽然十分宽阔,可也经不住这样的疾驰猛进。眼看他们就要冲过河心了。而且,看到强大的火箭攻势,帝军增加了第一波冲击的力度,甚至派出了作为后续力量的轻骑兵。
妃军的瞭望哨看到敌方将越来越多的轻骑兵投入战团不禁大吃一惊。赶忙向军中发出信号。
很快,第一波枪骑兵登上了河岸。当马蹄扬起的尘烟散开,前排的妃军将士已经可以看到人和马呼出的白气,甚至可以看到骑士们充满自信的表情,感觉到他们枪尖上的杀气。火箭在呼啸,身边不断有人倒下,可是骑士们并不在意。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只管冲过去,把对方撕成碎片。
随着一张张愤怒的脸孔越来越近,枪尖上的闪光越来越明显,透出刺骨的寒意。马蹄声就像滚滚惊雷在耳旁炸响,连大地都颤抖不已。受惊的鸟群从两旁的密林中飞过,发出一片扑拉拉的声音。更是增加了凝重肃杀的气氛。
前排的妃军士兵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大滴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保持阵形!”传令官镇定自弱的喊声中隐藏着难掩的紧张感。
当然,如果这时有谁敢轻举妄动,会立刻被军法处置的吧。这时,一名下级军官一边亲吻着皇妃亲赐的匕首,一边想着传说中勇者之物会沾染旧主的灵气,带来坚强勇敢,就像帝国边境那些持着猎头习俗的人们一贯相信的一样。而皇妃卢西娅正是出自于一个勇敢无畏的家族。“勇气源于信仰”,将匕首别回腰间,百夫尉汉斯瓦尔特默念着那句家族箴言,感到勇气在心中激荡。
眼看帝国骑兵气势如虹的攻击波就要逼近妃军阵前,再过那么一小会儿,那些飞速挺进枪尖就要顶上第一排士兵的胸膛。那些又重又长的骑枪,借着重甲的高大战马和骑士的巨大冲击力,能轻易地把倒霉的步兵们扎个透穿!后排的步兵们想来也无法幸免,他们会被倒下的第一排士兵们牵连,被余力未消的枪尖扎个透,或者被溃散的败兵冲撞、挤压、彼此互相践踏。
想到这里,一名帝国枪骑兵不免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不过,那个志得意满的微笑很快就被惊讶的表情所取代,接着,很快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恐惧的呼声。那呼声十分短暂,显得意犹未尽,因为死亡的大手突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帝国枪骑兵们发现,对方阵列最前方的弓箭手停止了射击,原本一字排开的阵形向两旁飞快散开,就像一扇向两旁移开的大门。而随着移开的大门,露出了令人恐惧的一幕。
鲜衣亮甲、严阵以待的重步兵方阵!
(十三)
帝军没有想到,妃军还保存有这样一支生力军。原本,帝军高层准备在此役中先发制人,以重甲的枪骑兵部队一举冲散妃军作为轻型兵种的亡灵大军,是因为他们估算妃军目前的兵力中并没有重步兵这一兵种,却想不到对方显然留了一手。而重步兵,正是重骑兵的克星!
面对着仿佛从天而降的重步兵,帝国骑兵们终于乱了方寸。军官们发出不假思索的指挥,一切都凭直觉行事,士兵们无所适从。有人仍然在冲锋,什么也不想,只管把一切交给命运,或者说交给死神。也有人陷入慌乱,驾着战马,左冲右突,敌我不分。更有人调转马头向后逃命,把枪尖对着后续的部队,给自己人造成伤亡。有人发出撤退的命令,也有人带头冲锋誓死不退。场面一片混乱。
一开始,造成这片混乱的有功之臣是妃军另两支射手队伍,他们早在战役开始之前就分别在王道东侧的莪尔修斯南麓山脉和帝灵山脉上占地设伏,预备待敌军接触已方近战部队之后,对敌后续部队进行有效打击,阻碍敌方增援。配合近战部队,以优势兵力将孤军深入的敌前锋扼杀于阵前,达到最大限度消灭敌有生力量的目标。
霎时,随着一声号令,从两旁的山坡上,密林中,射来无数箭矢,在帝国骑兵的铁流中不断激起一片片血红的浪花。但是,站在据高临下的山头和城墙上的人们十分清楚地看到,虽然前方不断有人倒下,但是帝军轻骑兵却仗着自身的速度,无视前锋的混乱,向前突进,意图对陷入重步兵枪尖下的重骑兵实施增援。于是,后方王城上待命的弓弩手们也加入了战团,一阵阵流星雨般的火箭飞向了敌群,巨大的弩车抛出巨龙之尾一般的弩箭,在敌群中撕开一个个巨大的缺口。
(十四)
汉斯瓦尔特屏声凝气地盯着人马奔腾的冰面,发现敌人虽然受到一些损失,但仍然不顾一切地向前冲锋,后面的人马正跃过裂开的冰隙,不断从倒地的尸体和伤者身上越过。“也许,上头这回失策了。”他有些失望地想。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持续的碎冰之声,和刚才弩箭击破的冰面发出的声响不同。终于,冰面在承受了太多人马的重压之后开始痛苦地颤抖呻吟。听到这种恐怖的咔咔声,一些帝军战士拉动缰绳,让战马慢了下来,仿佛在思考着下一步怎么做,或者只是吓傻了。没想到却阻挡了后来者的脚步,迎来阵阵粗野的唾骂声。另一些人则仍然保持着拼命向前的势头,希望赶在冰面完全碎裂之前冲到岸上,或者他们只是大脑停止了思考,不知不觉中选择听天由命罢了。不过,留给他们思前想后的时间可没有多少,在短暂的事先警告之后,愤怒的冰层甩出一道道“白色闪电”,接着便四分五裂了。
帝军成片成片落入刺骨的河水,落水声一时盖过了铁蹄的踢踏声和刀剑的铮鸣,遇难者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幸存者的脸庞和征衣。带来如影随形的死亡味道。
作为第一梯次攻击波的尾声,队尾的重骑兵会同作为第二梯次攻击波的全部轻骑兵,正在逐渐赶来。冰面仍在碎裂,死亡之神张开了巨口,河面在阳光下反射着慑人的寒光。为了给死神献上一场更加丰盛的飨宴,妃军的射手越来越卖力,帝军伤亡越来越大。
看到余下的冰面上,残存的敌军面对脚下破裂的冰面和冰冷的河水,以及头顶上如蝗的箭雨,一时进退两难,敌下级军官来往奔号,不断发出各种命令。也许他们为了削减横线上的兵力数量,打算排成少量纵队前进,并且在单兵之间拉开距离,以此减少对冰面的压力。汉斯瓦尔特感到自己有些多虑,“那个计划还是成功了”,他平静地想。
“不过,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战斗,这是一场屠杀。”
百夫尉汉斯瓦尔特带领一队轻步兵坚守阵地,那里是重步兵的两翼,他们和那些轻步兵百夫尉接到命令,待前方的重步兵部队对敌重骑兵造成最大伤害以后即率队加入战斗,对残余的敌人进行最大程度的杀伤。敌军应当庆幸我军两翼的山锋因为过于陡峭而无法布置兵力,否则那两支人借山势的冲锋队会让他们陷入更大的困境。此时,已方的重步兵还未与敌军接战,还没到出手的时候,汉斯瓦尔特看着敌军的惨状想道。
终于,在死神的微笑面前,后续的敌骑退缩了。
在这以后,为防误伤已经接敌的重步兵部队,妃军的箭雨停了下来。
妃军将士们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擦拭一下额角的汗珠。
帝国重甲枪骑兵第一梯次冲击波与其后续部队被生生截断了,除了葬身河中的那些人和溃逃的一点人,大约有半数以上的人马还在借着冲势前进。骑士们的脸上显示出恐惧和茫然的情绪。
汉斯瓦尔特的上级告诉他,近期以来,帝军连战连胜,再加上其自恃兵力为妃军四倍之多,而王城又近在眼前,则其统帅部难免产生轻敌冒进的想法。
急功冒进的帝军倚仗着兵力优势,以及王道两旁的密林和沼泽不利于行军步阵的地理条件,将大军排成一字从王道进军,为发挥各兵种长处,将其分批次投入战场。触犯兵家之大忌的结果就是落入圈套。近期在妃军将士中总有传闻,说帝君由于长期沉迷床帏之乐,身体境况大不如前,染上头疼头晕之疾,多方治疗不愈。帝君定下这样的计划或放任将领们定下这样愚蠢的计划而不顾,不知是否因身患顽疾的缘故。
(十五)
战斗开始之前,关于两军的实力以及总体形势对比,黑格瑞斯曾经在战前会议上着意分析、演示了一番。最终得出妃军必胜的结果。关于这一点,很多高级军官表示反对,就和当时军中为数不少的主退派和主降派一样。但最后迫于黑格瑞斯的威严,大家都闭口不言了。
帝国军劳师以远必然疲惫不堪,粮草补给必然困难,再加上胜兵必骄,从上级将领到下级士兵必然会产生轻敌情绪。况且,由于先发制人的战场勘测,妃军已经充分掌握卡尔索夫河冰层外强中干,必然无法承受大队人马的事实。相比而言,帝国军在此方面则十分失策。或许,在曾经的主场作战令他们不免麻痹大意,看似唾手可得的胜利蒙蔽了他们的双眼。并且,其对于妃军重步兵队存在也一度一无所知。
而妃军屡战屡败,此刻全军背对王城已经退无可退,必然激发起九死一生的强大斗志。获悉秘密兵种将投入也使将士们平添获胜信心。再加上全军以密集阵型作战,有利于战场命令的有效传达,令各级军官对局面的掌控能力得到加强。
鉴于以上种种,黑格瑞斯统筹全局,定下一个以逸待劳的计划——只要敌向我冲锋,便可充分利用河上冰面易碎的地理情况,以局部优势兵力分割敌军前后队,抢先消灭由于一字行军而无法发挥兵力优势的敌军。以此逐步有序地包围消灭敌有生力量,取得最终胜利。
一阵凛风吹过,原本湛晴的天空忽然飘起雪花,带来一片肃杀的寒意。
雪白的晶体纷纷洒落,缓缓沾上帝国重骑兵暗红色的盔甲,观之无比肃穆悲壮,就像大帝得国之战那年红柳原的落雪。随着战友们呼出的白气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一名帝国重骑兵看到对面的重步兵们穿着厚重的铠甲,人手一面近一人高的矩形盾牌,人手一把单手剑。一般在重步兵的阵列里,单手剑只是副手武器。随着距离的逐渐靠近,他甚至可以看到盾牌上方的月牙形开口后面敌军士兵自信的微笑。他必定感到有些奇怪。
忽然,一声地动山摇般的巨响传来,一阵阵短促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汉斯瓦尔特百夫尉仍然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那里是重步兵方阵的两翼。他从那里看到最先靠近的敌骑兵队伍一大片一大片连人带马地落入陡直的深坑之中,被密集的竹尖扎成刺猬,看到一个后排的敌人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恐惧,然后一头扎进死亡的浪潮之中,和他的战友们一样发出一声惨叫,但很快就无声无息了。因为,即使有人尚未被锋利的竹尖刺死,没有被摔死,也没有被自己的战马压死,那么,他也必然会被接踵而至的人和马的尸山血海所埋葬。
不过,还没有踩上陷阱的人们看到先行者们的惨状并没有后退,他们的脸上,反而由先前的惶恐变成了一种夹杂着愤怒和视死如归的神情。
由于食物如此之多,死神很快餍足,陷坑的巨口很快就被填满,形成一片血肉夯实的平坦地面。
后来者便得以踏着前方人马的尸首继续冲锋。也许在他们的头脑中,已经没有了生与死的观想,只有奋勇杀敌、一往无前的意志了吧?
这是一些真正的勇士。
可是,在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些什么样的命运呢?
(十六)
看着这些视死如归的骑士,汉斯瓦尔特差点忘记了自己身为军人的立场,这是一支多好的骑兵部队,要是我们还有一支这样的队伍多好!
不过,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可没多少时间用来感慨。
陷坑后面稍远一些的地方就是妃军严阵以待的重步兵队。冲至最前方的敌骑开始向两侧迂回,不过,由于他们冲得过快,没能形成机动就已经与妃军重步兵前排接战。
前排妃军士兵们早已把长枪涂成黄黄的泥土色,统一藏在自己脚下的泥地上。只待敌军够近时长官那一声令起,大家便俯身握起长枪,一齐刺向直冲而来的敌方战马。
随着例如“稳住”、“坚守防线”、“现在”那一连串经典的命令声,成排的战马被长长的枪尖挑起。快速冲刺的惯性让战马的护甲变得脆弱不堪,精心打制的屠龙枪纷纷扎入了战马的胸腹之中。为了应付打制屠龙枪并且训练精锐重步兵的昂贵费用,皇妃一方权衡再三之后,不得不对占区百姓课以重税,曾引发了不小的民怨,最后费尽周折才将其平息。此时,这种过于激进甚至严苛的战时政策终于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到处有受惊的战马人立起来,一片片嘶鸣中,一个个失去重心的骑手被掀下地面。这些骑士如果没有在混乱中被自己的人马践踏而死,那么他们就不得不拔刀步战了。在长长的仿佛布满地平线的密林般的长枪阵面前,他们一筹莫展,无所适从。妃军士兵们平持长枪,一致向前,仿佛掌握着一片横卧的赤铜密林,迈着无比统一的步伐挺进。他们整齐的脚步和武器盾牌的响声动彻天际,盖过了战死者的惨叫和濒死者的呻吟。
许许多多的人被扎成了筛子。他们沉重的铠甲此时反而成为了缺点,让他们失去了灵活性。在重甲步兵城堡般的阵形面前作茧自缚毫无作用。
这会儿,第一排妃军重步兵的长枪多半都不能再用了,因为它们上面都挑着一具身体,不是人的就是马的。不过,仍有一些敌人幸存了下来。在战场上,有一种情况十分常见,就是这种本以为必然全军覆没的敌人却有不少幸存下来的结果,这就是过于高估已方杀伤力的结果。不过,很显然,黑格瑞斯将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情况,并且在重步兵的操练课程中加以了针对性的教学。
这时,幸存的帝军重骑兵开始挑战第一排妃军重步兵。此时,第一排重步兵的长枪尚未收回,正好给帝军留下一个空子。
不过,由于“屠龙者”之枪长度十分惊人,第二排甚至第三排的重步兵得以同时发挥作用——霎时间,第一排士兵们便将盾牌插入土中(盾牌下部的尖锐突起,便是为此用而设),身子侧到一边,后排的士兵便将长枪由盾牌的开口处穿过来,对敌军残存人员进行杀伤,同时也保护了暂时失去战斗力的第一排士兵。此可谓一举两得。
(十七)
后面的敌人保持和前锋一样的默契,除了一部分死士仍然向前冲锋,用以牵制妃军重步兵,防止其将兵锋转向侧翼,其他人都照旧冲向其两翼。
试图在接近以后对妃军盾牌没有防护和攻击性的脆弱两翼实行包抄,尤其对其裸露在外的颈部和腹部位置进行突击。
这的确是一支训练的素的骑兵队伍,在受到如此重创的时候还能保持冷静的行动。
一旦他们取得成功,将对因欠缺灵活性而转向困难的妃军重步方阵造成重大打击。
虽然就目前来看,黑格瑞斯将军的计划进展顺利,但是汉斯瓦尔特总觉得好像缺少了哪一环。残余的敌骑异常骁勇,也许正是困兽犹斗最好的写照吧。
他们一个个高喊着帝君万岁,驾着战马左冲右突,眼神中映着战友们倒下的尸体和片片殷红的血迹,激射出愤怒的复仇的火焰。落马的士兵则拔出长剑步战。他们视死如归的气势起了作用。
越来越多的重骑兵向重步兵两翼奔来。
长官终于发出了命令,黑格瑞斯不及多想便带领手下士兵冲了上去。
“正是我发挥作用的时候。”一股强大的斗志从汉斯瓦尔特心中涌起。一个落马的骑士向他攻过来,汉斯瓦尔特轻巧地避开以后,立即挥起重剑,砍向敌人盔甲脆弱的肘关节处,只听得一片骨胳碎裂的咯咯声。
敌人的连枷方才落地,又一剑精准地落在他的膝盖上。汉斯瓦尔特用左脚踏上敌人胸口,右手的剑锋直抵其咽喉,同时以左手掀开他的头盔。嗖的一声,一支火箭破空而来,敌人的眼珠陷进脑壳里面,一些血肉的碎片飞爆出来。汉斯瓦尔特还没来得及亲自动手。
从敌军方向射来的火箭让他诧异不已。
火球和箭矢排空而来。敌军的射手和法师?他们刚才还在射程之外,而且他们似乎也没打算区分敌我。汉斯瓦尔特在心里嘀咕着。随之,他抽了空子,把眼光投向身后稍远的地方,看向河的那一边。
原来,在汉斯瓦尔特率队陷入苦战的时候,原本已经至少有一半碎裂的冰面上架起了一座宽阔的冰桥,透过阴霾的天空下的透明桥身,可以看到后方密密麻麻的敌军部队。
一定是敌军法师用冰系法术干的。他们什么时候会用冰系了法术?连传说中都未曾提到过。
已经有相当一部分轻骑兵冲锋而来,每名骑手身后还骑着另一个人。这些火球和箭矢就是他们从马背上发过来的。难免少了些准头。
不过,敌军此举说明,他们的后续部队正源源不断赶来,打算以此带动全军强行突进,以占据优势的总体兵力全歼我军。
汉斯瓦尔特感到形势严峻起来。
妃军射手及时发动了齐射,试图利用火箭的热量以及弩车的巨大破坏力击碎冰面。不过,冰桥十分坚固,往往数轮齐射才能打碎一小块地方。即便如此,镇守后方的那些魔法师还是可以很快用法术将其修复如初。急风骤雨般的箭矢声,乱流汹涌般的施法声,以及人和马亢奋的嘶吼声,弩车上弩的巨大咔咔声、射手宏亮划一的口号声、巨型弩箭击发的呼呼声,冰块轰然的碎裂声。还有帝军牛角号手吹出的即激扬又沉闷的号角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妃军鼓手发出的激越雄浑的战鼓声。这一切的一切,共同组成一曲独属于战场的歌谣。
雪越下越大,仿若冰霜凤凰的晶羽遥遥下落。似乎是为了给敌军壮威似的。也使战斗场面看来更加严酷。
(十八)
汉斯瓦尔特和他的手下们穿着紧紧贴身的皮甲,里面并没有多少御寒衣物,不过他们并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寒冷,除了另一种会带来寒冷的感觉—恐惧,然而却正是这恐惧给予他们力量,令他们在绝境中重新生起勇气,可以不顾一切为责任和信仰而战。现在,他们默默体味着心中的寒意,身上每根血管中却奔腾着沸腾的热血。勇士们呼出的热气,令视线变得氤氲。那些漫天的雪片,腥红的鲜血仿佛都成了异世界的画面,人们耳中充斥着厮杀声、哭喊声、愤怒的战吼、垂死的呻吟、以及卑微的求饶。
如果他们不能及时遏止住后援的敌军,争取时间把敌先头部队消灭在阵地上,早晚,他们,不全军都会面临绝顶之灾。
血眼花终会吞噬月湾草。
不知将军有何对策?将长剑从一个敌人胸膛拔出来以后,看着他倒下的身躯,汉斯瓦尔特不免在心中暗想。
在妃军重步兵队和轻步兵、以及射手部队的协同配合下,帝军重骑兵大部最终被悉数消灭于阵线之前。但其轻敌兵以及其他后续部队仍在源源不断地赶来!而且,在帝军不分敌我的火球与箭矢的无差别攻击下,妃军自己也遭受了极大的损失。
比如,除了近战部队在拼杀中受到的伤亡,妃军弓箭手和弩车部队在对敌造成一些杀伤以后,便遭到其精英魔法部队的火球法术狙击,损失殆尽。很显然,历经数次战役的磨炼已经让他们获得了极大的成长。
而且,他们已经更近了!
帝军将轻骑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完全负责突击任务,另一部分则在突击的同时负责运载全体魔法师队伍到达战场。他们装备着弓箭和马刀,穿着轻便的皮甲,以悍不畏死的精神,吼叫着直奔妃军而来。两部分敌人的箭矢分成两个层次的火力,对妃军靠前的兵力实行杀伤。这时,与妃军接战的骑兵已被尽数歼灭,残余的远程兵种不再有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地将全部火力倾泻出来。然而,由于齐射失去了密集度,收效甚微。看到自己的射手在如此近的距离上都不能伤到几个敌人,妃军将士们感到可惜。
此时,瞭望哨发出信号,敌军的轻步兵紧随轻骑兵的进展,正疾驰而来。一些穿着一种从未曾露面的人穿着奇怪的战衣夹杂其中,感觉十分古怪。
再往后,也就是队伍的最后面,是笨重的投石机分队。敌军浩浩荡荡踏冰而来,人马践踏之下,不仅冰桥,连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和斥候的情报一样,这应该就是帝军的全部阵容了。
(十九)
没有了远程火力的压制,帝军得以长驱直入,很快,最早的一批人已经到达了妃军阵前。而妃军只剩下重步兵和轻步兵这一支。如此单一的兵种配制,不知能够坚持多久?
可是,那个人和那支部队在哪里?
当敌军前锋抵达妃阵前时,汉斯瓦尔特还在期待奇迹发生,可却什么也没有等到。
一开始,重装步兵还能够摆好阵形从容应战,两翼是负责掩护和灵活机动的轻步兵。但是,随着敌军人数越来越多,战况越来越激烈残酷,情况对他们越来越不利。
火焰在帝军法师们的手指上缠绕,不一会儿,便成为一个个硕大的火球,向妃军将士们飞去。 随着火球在人群在炸开,响起片片惨叫。面对着近乎奇幻的力量,一些妃军重步兵举起方形的木制盾牌,结果只是使火焰漫延得更快。很快,盾和人都成为了一堆焦黑的碳灰。看到这种情况,其他人就索性扔掉盾牌开始向着敌人法师部队的方向开始冲锋,仿佛那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却因此给了帝军轻骑兵可趁之机。失去方阵的重步兵,就好比失去水分的沙堡,随随便便一阵微风就能够让它们灰飞烟灭。
就在刚才,索尔卡夫河的冰面已经破碎过半,河水中飘浮了大小不等的碎碎的冰块。这会儿,那些河中飘浮的碎冰已经不见了踪影。因为,它们现在都升上了天空,带刺骨的寒意,正向着妃军将士们的头上飞去!那是一支帝军新秀——掌握了御冰法术的法师们在操纵冰晶,向妃军发动攻击。直接利用自然中现成的冰可以减少施法的时间,增高攻击的频率。
一支支三角锥形的冰枪从高空坠落,扎向妃军将士们的头颅和胸腔,微蓝色冰刃很快就被鲜艳的红色注满,就如同晶莹通透的红色水晶一般。而这美丽的红水晶,却仿如死神所钟爱的珠宝,而它的诞生,需要鲜血和生命的滋养。
身手敏捷的战士,举起刀剑将冰枪劈落,或者干脆横过剑刃将其遮挡,以此避过一劫,但是仍有很多妃军倒下。如此,对于他们来说,列阵迎敌,就更是成为了一个梦想。
在这支远程奇兵的协助下,帝军轻骑兵如虎添翼。
就这样,帝军轻骑们轻易突破妃军重步兵的方阵壁垒,踏过一地尸体,跃过一丛丛火焰,在妃军之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他们身着玄黑的皮甲,散乱的发辫随风飞扬,口中发出的阵阵呼哨仿佛死神在狞笑,手中高举的月牙弯刀似乎能把狂风一斩两段。
许许多多的月牙弯刀从不同的方向,沿着不同的轨迹,在漫天飞舞的雪花的白点中划出一道道银白的光线。一颗颗头颅从喷洒热血的脖颈上飞离出去,这些头颅的主人方才一会儿还充满了坚定的希望和旺盛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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