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的眼》和《哭秦廷》两章，伍子胥都是主角。

打小就听大人说过一句话：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了头。

李敬泽这样评说伍子胥的一夜白头：

“我认为，这是中国精神史上一个被遗忘的重要事件，昭关下飘飞的白发决然地划出了界限：这边是红尘、是黑发；那边是荒原，是孤独的英雄。”

是谁把伍子胥逼得如此狼狈，以致一夜白头？

是一个叫费无极的小人。伍子胥得罪过费无极吗？没有。老伍家别的人得罪过费无极吗？也没有。伍家与费无极的你死我活，起因是一件与伍子胥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事——太子娶妻。

费无极与伍子胥的老爸伍奢是同事，前者是太子少师，后者是太子太师。伍奢受到太子的敬重，费无极对此十分妒忌。

楚平王二年（公元前527年），楚平王为太子建聘娶秦哀公的长妹孟嬴为夫人，命费无极到秦国去迎亲。小人的思维方式往往与众不同，费无极发现孟嬴貌美，且知道楚平王极其好色，便一溜烟回到了楚国，对楚平王说：“大王，你不知道，孟嬴实在是太漂亮了，给太子可惜了，您还是留着自个儿用吧！”楚平王还真的听进去了，笑纳了儿媳，于是太子建的原配夫人变成了后妈，新娶的老婆自然被费无极掉了包。

由此，楚平王对费无极就格外宠信。一年之后，孟嬴生下一个儿子熊轸（楚昭王），丑闻也开始泄露。

太子建对此似乎没什么不满，然而费先生却着急了，这才想起楚平王早晚是要死的，太子是要即位的，太子即位后自己的小命是保不住的。咋办？唯一办法便是先下手为强，在楚王死之前除掉太子。第一步，他建议派太子建去镇守城父，名义是派太子建管方城以外，由楚平王自己管方城以内。第二步，诬告太子建与伍奢密谋以齐、晋为外援发动叛乱。楚平王不信，说：“他已经是太子了，不应该谋反呀。”费无极说：“唉呀我的大王，除了杀父之仇就是夺妻之恨，太子怎么可能不报仇呢？”楚平王信以为真，召见伍奢，严加诘问。伍奢规劝楚平王不要亲小人而疏骨肉，楚平王执迷不悟，把伍奢关押起来，派城父司马奋扬去杀死太子建。太子建逃到了宋国。太子建跑了，伍奢的两个儿子也在外面，于是费无极建议，以免伍奢一死为条件召回他的两个儿子伍员（伍子胥）和伍尚，从而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说的是回去可以救父亲，但是一回去便是死路一条。倘若不回去，在世人眼里，于国是谓不忠，于家是谓不孝。伍子胥顶着不忠不孝的巨大压力，逃了。楚王杀了他的父亲与兄长。

在逃跑的路上，伍子胥与哥们申包胥相遇了。这二位，一个是逃犯，一个是楚国的高官。

伍子胥：楚王杀我父、杀我兄。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申包胥长叹：走吧。申包胥让开了路。

伍子胥不动，他要自己回答刚才的问题：我与楚，不共戴天！必要灭楚报仇！

申包胥：子能亡之，吾能存之；子能危之，吾能安之！

李敬泽评论道：伍与申的相遇，敞开了中国人伦理生活中的一道深渊：家与国与此身，中国人一直对自己说，这是一体的，是一回事。但伍子胥发问，现在，不是一回事，怎么办？申包胥也知道那不是一回事了，“吾欲教子报楚，则为不忠；教子不报，则为无亲友矣”。我们所信奉的某些根本价值有时会水火不相容，怎么办呢？大路朝天，“子其行矣”。

两个血性汉子毅然决然，选择了不同的路。

然而即便是选择了叛国报仇，伍子胥还是无比纠结，还是一夜白了头。在那条逃亡的路上，他只能听凭血气的指引，面对庞大的、专横的、不义的、非理性的暴力，他只能做出一个人、一个猛兽必会做出的反应，就是孤独地、以牙还牙地反抗。从此，他绝不妥协，他决然变成了真正的“一个人”，他不再顾及关于人类生活的任何平衡的法则或智慧，他一定会走向绝对、走到黑。

伍子胥逃到了吴国。

后来，楚国还有一个叫伯嚭的家伙也逃到了吴国。

再后来，伍子胥率领着复仇大军攻破了楚国的国都，楚国面临覆亡。

这时，乞丐般的申包胥出现在秦国求援，他哭了七天七夜，深受感动的秦哀公终于出兵援楚。申包胥以绝对的忠诚挽救了楚国。

身为吴国的功臣，很遗憾，伍子胥又遇到了小人——在吴国混得风生水起的伯嚭。伍子胥劝谏吴王警惕越王勾践，吴王却听信了伯嚭的谗言，要伍子胥自尽。

“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

临死前，伍子胥留下遗言，要人们挖出他的眼睛，悬挂在吴国东门之上，他要亲眼看着越寇入侵灭吴。

李敬泽说：在司马迁笔下，伍子胥一直在狂奔，在逃跑，在追逐，他没办法停下来，让上级喜欢，让朋友高兴，让世界舒适地接纳他，他永远搞不好一切关系，永远不能苟且将就，永远怒气冲冲，时刻准备拔剑而起，投入殊死的战斗。---他不会扎堆儿，不会人来疯；他的心中也没有上帝、没有天道，没有可以壮胆儿的大词。他是英雄，一个人孤独地做出选择，在战斗中承受自己的命运。他对“英雄”做出了空前绝后的定义，他是绝对的“个人”。

穿越两千多年的历史，看看满头白发的伍子胥，再瞅瞅状如乞丐的申包胥，我不禁掩卷长叹：

历史上哪来那么多小人？

为什么得势的不是费无极就是伯嚭？

2021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