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成都后,校长网名叫果丹皮,大家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第一次进私立学校,因为我的身份算是引进人才,所以和以往在公立学校自然不同。同去的有一帮狐朋狗友,除了和我从陕西一起过去的好友瘦羊外,还有摩西(夏琨)、毓君等,甚是热闹。
校长有川人的热情与豪爽,实际上酒不太能喝多少,但是敢喝。印象深刻的,是讲自己喜欢在午夜开车行驶在环城路上,那感觉,特别好。和其他成都人一样,校长特别热爱生活,也不复有北方公立学校校长常见的官僚气。
校长对我很好,副校长(李镇西老师)对我更好。可惜我初入私立学校,有诸多不适应,给他们也增添了许多麻烦,而且也被一一接纳下来。等我终于适应了,开始游刃有余时,我又离开了,去苏州加入新教育实验,一群人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现在回想起来,一是挺对不住学校,二是当时一心陷在自己的世界(教室)里,并没有跟校长有太多的深入交流。
离开学校从事公益两年,又返回了学校,这次是江苏,高中。
顺便说一句,这两年的教育公益生活,对我也有不少有益的影响。尤其是认识台湾企业家营伟华女士,我常称为营姐。她是大陆特别少见的那种职业经理人,当时在大陆创业。她教给我不少工作方法,对我以后从事管理特别有益。例如,她有一个习惯,每天早晨起来,花两个多小时想事情,想得清楚了,差不多了,然后才去公司,一二三四五,布置得井井有条。我后来第一次做校长,也大致如此,长于思考,想清楚了,才快速地做。
再回高中,校长在我们团队(新教育研究院)兼院长,不过不常在学校,属于公关类型的,幽默多才。与他见面或吵架,反而多是在新教育的会议上,以校长和老师的身份,几乎没有交集。因为学校大了,教研组反而显得重要起来,大家各自教书,无话。学校的教研气氛并不好,基本上是各忙各的。学校基本上是经营取向的,对外特别注重形象,师资和生源不错,口碑也不错。
一句话,汇聚好老师和好学生,再加强经营和文化宣传,学校基本上也差不了。至于经营究竟是怎么个经营法,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老师,肯定接触不到,也不甚了了,但必然有自己的一套。何况校长也特别擅长处理各种棘手的事情。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一线教书。约一学期后,趁着高一分科,学生打乱了,我就跳出来,专门从事教师培训的研究与实践。
在新教育团队工作期间,吵架是比较多的。在新教育研究中心之外,几乎所有重要成员可能都会认为,我们这几个人,做做研究还可以,但都不适合做管理。为什么?因为性格太差了,不擅长与人合作,说话又不是那么好听。后来,这支团队里多半都成了校长,而且后面还会涌现出越来越多的校长,可恐怕是当初始料不及的吧?哪怕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校长。
什么原因呢?
可能大家关于校长,都有一个固定的想象。觉得只有八面玲珑的人,才能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成为一个好校长。后来,我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颠覆了这种想法,证明了校长并不是一种模型。
不过这段经常很伤感情的经历,对后来做校长倒真是非常有好处。好处之一,就是后来对自己的性格缺陷,沟通缺陷有了深刻的反思,并且确实有很大的调整。好处之二恰恰相反,就是意识到以为问题在于沟通,以为解决好沟通问题,其他问题就能够迎刃而解,这是不对的,三观问题才是首要的。沟通是说你要尊重别人,站在别人的立场思考问题,不能自我中心。而三观则是说,有些深层差异,并不是沟通能够解决的。最终必须洞察到这一点,尊重彼此的选择。大家都是有缺点的好人,如果总是夹脚,就要考虑换一双鞋子,但不必攻击对方,觉得别人都仿佛十恶不赦。
2010年的时候,我所供职的新教育研究中心团队与新教育实验已经有些貌合神离了,出走鄂尔多斯,主持罕台新教育实验小学。这时候我的身份不再是一线教师,而成了所谓的“驻校专家”。
当然,“驻校专家”只是一个方便身份,学校并不需要专家指导,因为校长是专家中的专家,大神级的人物。
之前,大神校长主持过一段时间校中校,真是一段光辉岁月,还写了一系列的“航海日志”。这些日志被我打印出来,我第一次做校长时,就经常翻看,从中汲取灵感或直接模仿。他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高速地运转,并对诸事保持高度的敏捷。这段日子,他更像一位教练型的校长,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每天两场教研,干净利落,效率很高。
不过,很快地,在度过了最初的时光后,在这所沙漠小镇上的漂亮的学校里,校长就进入冬眠期了,与当地气候十分搭配。他开始重拾在江南的旧兴趣,开始养花,种草,零下二十度的冬天里,他在楼内的天井中,硬是打造出了一片空中花园,四季鲜花盛开。
大神晋级为大仙。
说好的教研呢?
很少,有些学科甚至没有。
学校条件很好,但在这里工作很艰苦,也不乏令人焦虑的事情。不过,这似乎影响不到校长。行文至此,想到了校长讲过的一首诗: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知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当然,校长在办公室里呢。但不是在办公,咖啡、茶、书,皓首穷经,不问世事,至少外人感觉如此。
原来的教练,现在变成了导师,有了几分魏晋人物的仙风道骨。
想象一段对话:
“主帅,大事不好了!外面大军压境,我方粮草已绝……”
“啊……你来得正好。看到这盆兰花了没有?我担心了多日,它终于又活过来了。”
有个时间段校长是必定出场的,就是有名的“周六清谈会”。学生放学了,本地老师回家了,一群外地老师,围坐在一起,听校长讲哲学、心理学、宗教……有时候提供酒,我就赶紧蹭过去听。有时候就读读诗,读到深处,一首平淡无奇的古诗,也能读到别人落下泪来。
不知怎的,这所学校就有了传奇的味道。
慕名而来的朋友,如果赶上了升旗仪式,校长亲自作词的校歌,由这些孩子们唱出来,竟然有些宗教歌曲的味道:
苍穹杳杳,罕台川旁。
绿洲于沙,弦歌悠扬。
这是我第一次彻底地领会一种自组织的管理模式。“大教室,小学校”被发挥到了极致,对教室的干扰被减少到了极致,没有会议,没有指令,一任万物运行而不加干涉,触目惊心的漏洞也有,摄人心魄的崇高也有,并且是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结合在一起。
而后来离开这里的人,就有了一种共同的气息,也拥有一些共同的语言和密码。
无论如何,从这里走出了一群极其出色的人。
在这里驻校不到两年,我就遇到了另一位同样大神级的校长。跟那位隐居的大仙不同,这位居庙堂之高,属于京城名校长,各种出色,与我这样的江湖草莽十分不同。
省去许多故事,真有些高山流水的味道,反正眉来眼去的,就成了,真是鲁智深遇到了林冲,我就去了北京,担任校长下面分校的学术校长,全面主持一所小学的工作。
校长是谦谦君子,两袖清风,目下无尘,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儿问题。——不对,这就是问题。
我得拉他下水。
于是……他就开始喝酒了,一直到现在。他生活很清苦,没别的原因,是对饮食无感,让人真的想说,你咋不餐风饮露呢?像我这种无酒不欢,无肉不欢,无辣不欢的人,肯定是受不了的。于是,京城两年,我们躲在“村”里,每周日晚,必定要喝上一场。就在我房间,煮点菜和肉,就可以了。
两年无事。如果说远在沙漠的大仙创造了一个神话的话,那么这两年,生活近乎童话。当然,这童话是因为有人守护它,无论是制度环境还是生活环境,无论是学校生活还是私人生活,无微不至。
大仙臧否人物毫不留情。他评价我:
“老魏你纯粹?你就装吧。人家那才是真纯粹。”
“纯粹是纯粹,不过,做领导,感化得了君子,管不了小人。”
这话真被大仙给言中了。小人搅局,一阵天翻地覆之后,校长离开了体制,而且无论哪里挽留,条件再好,也不肯回头了。
梁山上,又多了一条好汉。
于是,我们仨,弟兄仨,就联手创业,成了三个总校长。创业后最重要的一所学校,由大神校长坐镇,我敲边鼓。说是敲边鼓,实际上就是指手画脚。校长也有惹急的时候:“要不,你来做校长?”
“*&……&*%¥@#!¥%……”
我们俩风格实在是很不相同,就像一个是唱诗班毕业的,一个是街头毕业的。大仙曾赠我一个绰号,叫“生产队长”,就知道一挥手:“开工!”
校长做事,是十年磨一剑类型的。他带领数学团队,埋头一年多,四本书已经出版了,水平之高,令人敬畏。他不太理会家长,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在课程上却极端的深入。在京城时,一周竟然有五六个不同的读书会,现在仍然如此。读什么论语啊,牟宗三啊,之类。周内读不够,周末还要读。不要说数学科学英语,一个艺体课程,也是要把老师逼疯的节奏,还真逼走了一两个。
有时候我就急了:“犯得着在这上面花这么多的功夫吗?家长又体会不到,只看成绩,咱能不能协调一下?”
校长基本上就是个柏拉图主义者,他的内心有一个完美的理型,他一直不屈不挠地沿着这个方向向前走,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每一步仔细推敲,深思熟虑。连大仙都看不下去了:“你可以超前一点点,但不能超前太多。毕竟,这里不是北京上海,家长诉求不同啊。”
柏拉图是个诗人,他也是。写诗作词上瘾,还搞成了系列,还有正式的发布会。
道德洁癖加上不擅长沟通,就会滋生很多误解,他也误解别人,别人也误解他,他又不解释,如此缠缠绕绕。
他粉丝很多,在自己的学校里尤其是。我冷眼旁观了一下,大致分两种,一素一荤。素的是冷淡系,高冷派,跟学生也热不起来,真是亲传弟子。荤的是自身六根不净,有许多杂念,想要改变又不得不与潜意识做斗争,这时候看到大神,不觉自惭形秽,就皈依了……
我呢?
跟校长相处,一旦产生了矛盾或误解,我的第一反应是:
“是我不对,我又错了。”
接下来的问题,只是找出我哪儿错了。
可是事情怎么会这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