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田人家

       

     

绿油油的烟田

        我的家乡曾是有名的黄烟种植区。一到夏天,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烟田,一片片,一排排,整整齐齐地点缀着广阔的原野。在夏日暖风地吹拂下,烟苗舒展着重重叠叠的宽大叶子,如同起伏不定的绿色海洋。若是此时走在田间,一股黄烟特有的辣味混杂着绿叶淡淡的清香,萦绕在周围,久久不肯散去,令人印象深刻。

        从生产队种植黄烟起,我们这里就逐渐形成了“家家种黄烟,户户有炉屋(烤烟房)”的巨大规模,以至于成了当时令人震撼的奇观。

        黄烟与炉屋有着天然的联系。掰下的新鲜烟叶需要挂在炉屋里,用炉火连续的烘烤数日后才能变成金黄醇香的烟草。再经过炮制、切丝、卷接、包装,最后贴上商标走向了世界各地。

      清明前后是黄烟育苗的时节,家家户户忙着整理苗床。苗床一般长五米,宽一米,正如一个个长方形的菜畦。将细碎的农家肥撒满苗床,翻土平整后,浇上一次透水。当畦面干爽时,再次平整土地,用喷壶洒水润湿,将细小的棕色种子均匀地撒在上面,敷上一层细沙,撑上竹条或木条,盖上薄膜,一个温暖舒适的暖棚就完成了。

        经过多次的催苗、放风、壮苗后,烟苗逐渐长到了半尺来高。此时正值谷雨,天气温暖,到处生机盎然,大家就开始忙着把烟苗往大田里移栽了。

        平坦的田野被耕犁翻成了一条条整齐划一的土垄。土垄上早已用镢头啃出来一个个状如碗口、间距均匀的小坑。用水桶浇满水,将烟苗插入,盖上土,这才算完成了移栽的全部过程。柔弱的烟苗举着小小的叶子,迎着干燥的春风艰难地开始迈向生命的新里程。但烟苗的生命是顽强的,不管是骄阳的炙烤,还是风雨的催逼,它如有金刚铁骨一般,无所畏惧的生长着。那互生对称的叶子忘我地在风雨晨露中,由小变大,由短变长,由薄变厚,终于大如芭蕉,一层层舒展开来,终于密密麻麻地遮住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那柔弱的茎何尝不是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向上,向上,再向上呢?直至长到两米多高,健硕的如同小儿的胳膊时才肯罢休。当它迎着秋风,在顶端开出一束红色或白色状如小小喇叭的花朵时,才史诗般地完成了自己无私奉献的一生。

        这漫野茫茫无际的烟田,看起来是如此壮观、如此令人叹为观止。可它绝不是休闲踏青人眼中田园小景般的诗情画意,那是烟农们身上的衣服口中的食,是他们汗水能否变成丰厚收入的期盼。可是谁又会知道,那些看起来越是漂亮,越是宽大肥厚,越是苍翠碧欲滴的烟叶却越是烟农的心病呢?过厚的肥水造就了这过于茂盛的烟叶,这过于茂盛的烟叶却又预示着烟农今年的努力是必付之东流。因为这深绿色的烟叶一旦入炉烘烤,出来的必是深褐色的劣等黄烟,只有绿中泛着淡淡黄韵的烟叶才会烤出金黄色的上等黄烟来。这让人不得不感慨,美丽的外表下究竟包藏了多少祸心。

        盛夏正值黄烟生长最快的时节,也是炉屋开炉之际。当炉屋高大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时,大家知道最忙碌的烤烟季到来了。

        天刚蒙蒙亮,大人们就拽着睡眼惺忪的孩子来到了田间,趁着早露急忙下田掰烟叶,因为一旦太阳出来,露水退却,就会满手满身沾满又黏又臭的烟油子,十分令人不悦。

        掰烟叶的工作十分辛苦。大人弯腰窸窸窣窣地掰,孩子们则来来回回地把烟叶抱到地头。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全身,异常的冰冷,每个人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在瑟缩中努力的奔忙着。当太阳刚刚露头,鸟儿唱起第一首曲子时,人们已经开着大车小辆,装载着满满的烟叶往回返了。这些新鲜的烟叶将会被放置在树荫下、阴凉处,然后绑竿入炉。

        农家的早饭异常简单,而忙碌的时节更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馒头加咸鸭蛋就对付过去了。大家来不及回味早餐的优劣,就放下筷子,嘴一抹,急忙投入到绑烟的工作中去了。大家把一根根一米多长的竹竿夹在两腿间,双手飞速地将一扎扎烟叶绑在上面。一竿竿绑好的烟叶被整齐放置在一起,形成了一座绿宝石般的小山。这座小山不久将会被纯青的炉火煅烧成烟农们眼中璀璨的“黄金”。

        宽敞的炉屋内更是繁忙。地面上是设计复杂、互为联通的暖道,一根根碗口粗的横木架于两墙之间,从下往上均匀有序地排列着,宛如登城的云梯。体壮者两腿叉在横木之间,弯腰接住下面递上来的一竿竿新鲜的烟叶,然后将它们层层叠叠地排列在横木上,直至排满整个屋子。

        烟叶一旦装满炉屋,就立刻封门闭户,然后点火开炉烤烟。巨大的火炉置于半地下的坑道内,司炉人守着浓艳的茶水,彻夜不眠地添碳投炉。时不时用长长的火钩掏一掏红红的炉膛,让青蓝的火苗猛然跳跃,发出“嗡嗡”的细响。隔着挂着细小水珠的玻璃观察口,可以模糊地看到悬挂着的烟叶开始打蔫起皱,鲜亮的碧绿色逐渐变为了暗淡的黄绿色,然后越来越皱,越来越黄,直到变成泛着白晕的金黄色。司炉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温度计和湿度计,随时调节着炉屋内的温度和湿度,这是烤烟成败的关键,一旦一步失误,就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大约五天之后,黄烟终于烤制完成,出炉随即展开。一竿竿金黄金黄的烟叶,从炉屋中被取出,带着“唰唰”的干脆之声,大家开心的笑着,幸福之感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烟瘾大的也会趁机选几片成色最好的烟叶,用手轻轻搓碎,用纸卷成喇叭筒状,点燃深吸一口,在轻烟缭绕中,露出满意的笑容,不禁赞叹道:“这烟真带劲儿啊!”


        黄烟出炉一般会在晚上进行。此时夜露初上,地面没了白天的干燥,慢慢变得潮湿起来。将一竿竿刚烤出的黄烟放置在上面,被湿气一打,就会由干脆变作柔软。大家将柔软的烟叶从竹竿上解下来,压紧压实,抬到选烟室,为后面的选烟色做准备。

        烤烟的日子是相对清闲的,司炉人可以边看炉火边品茶。水就在附近的井里,可以随时打来,烈焰腾腾的火炉就在眼前,举手即可以烧好一壶开水。只需一声:“茶沏好了,来喝茶吧。”立刻不大的坑道内就聚集了一群偷闲的乡邻,他们坐下来喝茶聊天,交流烤烟的经验。炉火正旺,茶水正香,每个人涔涔地流着汗水,任其浸湿衣衫。

        孩子们从在菜园中寻到了几个老番瓜,挖出里面的种瓤,用荷叶包了,拿到炉屋来。司炉人会把这些老番瓜放在炙热的暖道上,时间不久,色泽金黄、甜香四溢的老番瓜就烤熟了。孩子们猴急地伸着小手,撕下一块发在嘴里,唏嘘着,烫得抓耳挠腮。这浓郁的甜香不要说孩子,就是大人也难以抵挡此中的诱惑。如果哪家的小鸡子正好死了,又懒得宰杀,那就拿到炉屋来吧,用和好的稀泥敷在上面,培在火炉下的炉渣里,慢火细焖,那传说中的叫花鸡就这样呈现在了人们面前。

        选烟室里弥漫着辣辣的烟草气味。女人们聚在一起,边选烟色,边东家长李家短的拉闲呱。烟叶根据成色被分成了不同的等级。好的烟叶又被细分成一黄、二黄、三黄,差的则被分成了一青、二青、三青。能选上“黄”的当然越多越好,而到了“三青”,廉价的几乎就是白扔。选好的烟叶被一把把扎起来,按等级分别装在烟帘上,然后送到烟站换取报酬。在那个一个月挣不了几十块钱的年代,一帘上好的黄烟却能卖到一百多块钱,烟农们不把它称为“黄金”又能称为什么呢?

        整个夏天,到处是烟农们忙碌的身影。一望无际的烟田“碧波荡漾”,时隐时现的烟农劳作其间:摘叶,抹芽,掐头,喷药,捉虫……用自己辛勤的汗水呵护着每一株成长中的烟苗,也在劳作中寻找着自己心中的希望。

        直到仲秋,烟农们掰完最后一片烟叶,凝望着秋风中伶仃开着几束小花的烟苗,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久久提着的心。一年的收成终究有了实落,是悲是喜就任它去吧。但当冬去春来之时,他们又忘却了旧日的疲惫与不安,重新投入到新一年的烟田管理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就像痴情的诗人,不辞辛劳、永无悔意地书写着这片土地上最美丽的诗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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