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历史悠久,据说已有数百年,因此,村里的老房子随处可见,这些房子基本都已经不再住人。为了区别于现住的新居,土白话把这种老房子称作旧屋,每家每户都有一处自己家的旧屋。有的旧屋实在太旧了,年久失修,到处残垣断壁,在倒塌破碎的泥墙上又长出了荒草,风吹日晒雨洗,弥漫着一股岁月的腐味。
我们家的旧屋位于村中央,地势较高,保存还算完整,房子附近树木茂密,荔枝、龙眼、黄皮、芭蕉,树龄从几年到几十年不等,所以夏天的时候很是凉爽。小时候上山砍柴,中途休息时坐在山坡上,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朝村子方向俯瞰,周边几个村落都尽收眼底,把一处处房子跟熟悉的名字一一对应,而最后总是把目光投到自己家的房子上。因为离得太远,房子周边的绿色俞发显眼,占据了大部分的视野,灰黄的屋体有大半被掩埋,一眼望去,往往只能看见房子的几处边墙顶角。尽管相近的房子也有相似的特征,但我们坚信自己不会认错,毕竟是它伴着我们成长,我们看着它残旧,即使最普通的墙角也会变成最深刻的记忆!
旧屋的主体是解放初期斗地主的时候分到爷爷手上的,当时爷爷是个木匠,祖籍在六陈大妙,四处漂泊,终在此定居。在此基础上历经扩建修缮,才有了我记忆中的旧屋模样。旧屋很老,据说那个地主很有钱,曾经旧屋跟周边的很多房子是连成一片的,后来地主被批斗,这些房子也被拆得七零八落。这些老房子普遍都是青砖黑瓦,以厚实扁长的石板条为基,墙顶往往绘有山水虫鱼鸟禽,栩栩如生,可惜饱经岁月的洗礼,如今很多已几不可见。
在这个村,许是历史遗留,石板随处可见,或墙基或路面或台阶,或方或扁,白里透红。这些石板存在最直接的一个好处,就是下雨天村里不会泥泞,雨越大反而越干净。我们家旧屋前面就是一个红石板铺设的地坪,如今已长满杂草,穿过地坪走上五级长近两米的石板台阶,往上又是一个小地坪。地方虽然不大,但那些年确实留下了很多欢声笑语。旧屋前面的这些石板,在我小时候读书识字的启蒙过程中还扮演了重要一角,邻居来我家串门的时候,看见前面光洁平整的石板面,往往会手痒难耐,在石板上写下一言半句,有了第一个,后来者也会不甘寂寞,在相邻的石板上留下自己的得意之作。石板上写字很简单,随便在墙跟拿个碎石瓦砾就能写满半边地坪,但不管写得多么“入木三分”、“力透纸背”,雨水一洗,什么都不会留下,正是这种类似黑板的可擦写性,使得石板上的词句很少会重复。每当长辈们写字的时候,我总会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写,刚开始是凑热闹,后来看多了也能念出几句耳熟能详的俗语诗词,虽不解其意,但看着大人们在石板面上龙飞凤舞感觉很是潇洒。我一直对文字都很感兴趣,一部分启蒙我想就是源于此。试着想象,更久以前,是否也有人在这里写字刻书,或像我一样,第一次接触汉字的多样多姿,如果有,那可能会是地主富家的才子,这些人可能最后书法有成,毕竟那时候的文字比现在值钱,普通人并不识。
这里面还有件趣事,就是我刚开始写字就是照着平时看到的大人们的写法来写,搞得不伦不类,初中时老师说我的字连笔太多,有的也不够规范,要我改,这点确实让我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想来,虽然有些长辈写字很潇洒,但他们最根本的身份都是农民,平时握笔的机会很少,即便有那么几个有点毛笔功底,但往往已经“自成一派”,这种字只能他们来写。不过,不管怎样,我从心底里感谢他们。
旧屋的大门口的门槛还是石板,门口不大,很小的时候是两扇布满虫洞的杉木门,后来实在不能用了才换了新的。依稀记得,小学时放晚学后我如果不出去玩,就会拿个椅子放在门口处,我坐在门槛石板上,在椅子上写作业。天色渐晚,地坪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说话声,我知道,那是阿爸阿婶他们出去做工回来了。有时候,两个哥哥还有阿姐也会出去帮忙,我年纪最小,小时候基本没做什么重活,一般都是我跟阿婆留在家里。阿婆每天早上吃过早饭,洗完她的衣服后没事干就会坐在大门口晒太阳,如果碰到阿婆心情好而我们又恰巧没出去玩,我们就会央求她给我们“搬古”,即讲故事,曾经也问过阿婆怎么懂得那么多“古”,她说也是别人说给她听的。如此口口相传,其真实性自然不能考究,但用来打发儿时的懵懂时光,却再合适不过。也许是我没有她们那一辈人对这种事的专注力,所以到现在这些“古”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从大门口进来,左边是一个房间,是分到房以后扩建的,大哥二哥当年就住在这里,我也住过一段时间。正对着大门口的,就是爷爷当时分到的正屋,说是正屋其实也不大,就是两个房间跟一个正厅,左边的房间上还搭了个阁楼,以前阿姐曾在上面住过。大门口进来是个天井,转身右看,就是客厅,也是后面扩建的,是我们吃饭的地方,客厅往后又是天井,接着才是厨房,这个厨房是个老房子,最初的用途应该是个仓库的房间,宽不足三米长十米有余,用做厨房显得不太合理。那时候阿婶如果不干农活,就会上山割蕨草砍柴,柴草最多的时候在厨房的一边垒成一堵墙,把厨房的一大半地方堆的满满的,只留下一条小道进出,来串门的人看到都会称赞不已,这是阿婶勤劳的最好证明。
所以旧屋的整体形象就是窄而长,看似面积不小,但实际能利用的并不多,住一家七口人显得有点拥挤。那时候装的都是一些小电灯,灯光昏黄羸弱,显然不足以照亮家里的每个角落,特别是厨房,窄窄的通道被柴草挡住了大半的灯光,只能辨出两边大概轮廓。估计是听阿婆讲“古”听得太多了,那时候的我胆子很小。有时候傍晚从外面玩回来,走进大门口发现静悄悄的,这也正常,有时候农活繁忙,阿哥二哥阿姐他们都要出去干活干到很晚才回来,家里这时候应该只剩下阿婆在厨房煮饭。而阿婆因为进厨房的时候天色还没暗,然后一直在厨房忙活,外面的灯一般是不开的,正屋一片漆黑,我站在大门口不敢进去,心里不由想起阿婆讲的那些“古”,越想感觉这个场景越是相像,那种恐惧感被无限放大,一股凉气从脊椎骨升起,瞬间蔓延全身,我更加不敢迈进半步,甚至不敢多看,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喊:“阿婆!”,声音在古老的房子里回荡,直到听到阿婆的回应,我会一路跑进厨房,然后阿婆去哪我就跟到哪,有时候阿婆也会不耐烦,不许我跟着,但我不管,可能在孩童的心里,这些故事既然是阿婆说的,那么跟在阿婆身边应该是最安全的吧,反正已经不再害怕。
如今厨房已经拆除,里面铺上泥土种植果蔬,除了半边墙,已经找不到以前的痕迹。外面的客厅也被用来放稻杆,曾经客厅墙上那几十张绚丽多彩的奖状,现在也找不到了。还好,那些石板还在,还是那么厚实,不过想想也对,相对于石板的生命,这点时光又算的了什么?
虽然已经搬出旧屋很多年了,但每次放假回家,总喜欢到这里转转,即使什么也不做,四处看看也好,或者在大门口的门槛上静静的坐一坐,兴之所至也会拿个瓦砾在石板面上写些诗词绝句,有时候我也会想,我现在的字跟小时候那些长辈们写的谁更潇洒?没有答案,我终究不是他们,而现在这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来跟我一争高下,因为,这里是旧屋,附近的房子都已经没人住了。
这次回来,看见周围的物色变化越来越大,有的地方极力回想,才能想到当年的模样。赶紧拿出手机拍了好些照片,叫侄女也帮我拍了几张,这时候我在想,如果那些年也有手机拍照,那该有多好,一如现在的下一代,从小到大基本都有记录。看着两个侄女在旧屋里嬉戏打闹,仿佛看到了岁月的轮回、时代的更迭,不知道当她们长大以后,是否还记得有这么一处老房子,即使有,估计也是儿时偶尔进来玩闹的场所,这里的屋角房檐她们并不熟悉。
岁月老去,也许终有一天,旧屋变得连我都不能辨识,希望这些照片和文字能让我回忆起曾经的的点点滴滴,让记忆能“老有所依”,虽然这些文字所载还不足记忆的十分之一,但能留个念想总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