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木盒里的年轮
修表铺的木门在午后的风里轻轻晃,铜环撞出的轻响混着台钟的滴答声,像在数着阳光移动的脚步。杜恒砚正俯身给一只珐琅怀表上弦,指腹按着表冠转动,金属摩擦的细响里,藏着他刻意放轻的呼吸。
沈嘉萤抱着画夹坐在对面的藤椅上,笔尖悬在画纸上方,却没落下。她盯着他手边的木盒看——那是只核桃木的旧盒,边角被磨得发亮,盒盖的锁扣上缠着圈细铜丝,铜丝的末端弯成朵桂花的形状,是他前几日特意拗的。
“这盒子的木纹真好看。”她忽然开口,声音惊得台钟的摆锤晃了晃,“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绕着,藏着好多故事。”
杜恒砚停下动作,抬眼时,阳光刚好落在她的画纸上。那片空白处,用铅笔打了无数道浅痕,全是木盒的轮廓,锁扣上的铜丝却始终画不好,像道解不开的结。“不用画得太像。”他说,指尖在木盒的纹路上轻轻划了下,“它本来就是段老木料改的,当年师父从老槐树上锯下来的枝桠,说‘树有年轮,盒藏光阴’。”
沈嘉萤的笔尖终于落下,在纸上划出道浅弧,刻意模仿木纹的起伏,边缘留着毛边,像被岁月啃过的痕迹。“阿婆说,你小时候总偷拆这盒子,想看看里面是不是真藏着光阴,被师父用戒尺打了手心,也没哭,就蹲在槐树下对着树桩数年轮,说‘等数清了,就知道光阴长什么样’。”
他的指腹在怀表的珐琅壳上摩挲,那里绘着褪色的蔷薇,花瓣的褶皱里还藏着点金粉,是当年的主人用细笔填的。“师父说,光阴就藏在木纹里,你顺着纹路摸,能摸到它走得快还是慢。”他忽然从柜台下翻出个小布包,打开时,里面躺着几片薄如蝉翼的木片,“这是从盒子底板上刮下来的,你看这纹路,密的地方是涝年,疏的是旱年,和老槐树的年轮一个道理。”
沈嘉萤拿起木片,对着光看,纹路里嵌着点暗红,像陈年的树胶。她忽然想起画夹里的速写:三十年前的修表铺,年轻的师父正给少年讲木盒的来历,少年的手心贴着块纱布,血正慢慢渗出来,旁边的桌上摆着只拆开的怀表,齿轮散得像星星,木盒就放在齿轮堆里,铜丝锁扣闪着光。
“画里的木盒,锁扣和这个一模一样。”她把速写铺在桌上,与木盒并在一起,“阿婆说,那少年后来总在铜丝上刻字,每过一年就刻一笔,说‘等刻满了,就把光阴送给对的人’。”
杜恒砚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拿起木盒,用指腹擦了擦锁扣上的铜丝。桂花形状的末端,果然有几道极细的刻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刻满了才明白,”他声音有点哑,“光阴哪用送,陪着陪着,就融进彼此的纹路里了。”
窗外的风卷着槐叶掠过玻璃,沙沙的响。沈嘉萤忽然从画夹里抽出张工笔,是幅巷弄全景,青瓦上的夕阳、墙根的青苔、晾在绳上的蓝布衫,都画得像能摸出温度。画的尽头,修表铺的灯亮着,灯下的木盒敞开着,里面放着只怀表,怀表的表链缠着根发丝,发丝的另一端系在支画笔上,画笔斜斜地靠在画夹边,像在等待被拾起。
“这是终稿的插页,”她把画推到他面前,“出版社说要加段注脚,我写了‘年轮会老,相伴的纹路不会散’,你觉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只是从木盒里抽出片干枯的槐叶,轻轻放在画中木盒的位置。叶片的边缘卷着,像道自然的褶皱,与画里的木纹融在一起,竟像是原本就长在那里的。
“师父说,槐叶压在木盒里,能让木料不变形。”他看着那片叶子,“就像人心里的念想,藏得久了,反而能让日子更稳当。”
沈嘉萤忽然笑了,拿起画笔,在画中灯影的角落添了只小小的铜铃,铃舌是用那根铜丝的断头做的,铃身上刻着两个小字,一个是“砚”,一个是“萤”,笔画缠在一起,像两道交织的年轮。“这样,木盒里的光阴,就有了两个名字。”
暮色漫进铺子时,台钟的摆锤晃得更慢了,像在配合着渐暗的光。杜恒砚把修好的怀表放进木盒,盒底的红绸上,不知何时被他绣了朵小小的槐叶,针脚歪歪扭扭,却和画里的叶片一模一样。
“给你的。”他把木盒推过去,“锁扣内侧刻了东西。”
沈嘉萤打开盒盖,指尖抚过内侧的刻痕——不是字,是两道缠绕的弧线,像两道年轮,边缘却缠着圈蔷薇藤,藤上的刺都被磨成了圆头,温柔得像句没说出口的承诺。
巷口传来馄饨摊的梆子声,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翻出张纸条,是出版社寄来的样刊清样,《旧巷微光映白头》的扉页上,印着那幅木盒的画,注脚旁多了行手写体:“与君同守,共数流年。”
“我加的,”她把纸条递给他,耳尖有点烫,“阿婆说,好故事该有两个落款,就像年轮,总得有内外圈才能圆满。”
他捏着那张纸条,指腹蹭过那行字,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修表和等人一样,急不得,得让齿轮慢慢转,转着转着,年轮就缠上了,心就齐了。”
暮色越来越浓,把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两道慢慢靠近的年轮,最终叠成一片。修表铺的灯还亮着,照在那幅终稿上,让木盒里的年轮、铜丝上的温度,都浸在暖黄的光里,像被时光轻轻打磨过,妥帖得让人安心。
第八十七章 齿轮里的光
修表铺的木门轴该上油了,每回推开都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老伙计在叹口气。杜恒砚正弯腰给一只老座钟换摆锤,黄铜的钟摆垂在半空,晃出细碎的金光,落在他手背上,像谁撒了把碎星子。
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口,鞋尖蹭着门槛上的青苔,把刚采的野菊插在玻璃瓶里。瓶身是她捡的药瓶,洗得透亮,阳光透过玻璃,在柜台上映出片晃动的光斑,刚好罩住杜恒砚手里的螺丝刀。
“你看。”她把玻璃瓶往他手边推了推,野菊的花瓣沾着露水,颤巍巍的,“巷口老墙根冒出来的,黄得像你工具箱里那罐防锈漆。”
杜恒砚抬眼时,光斑刚好移到他眼角的细纹里。他没说话,只是用螺丝刀往摆锤的螺丝上又拧了半圈,座钟“咔嗒”一声,摆锤晃得更匀了,像在呼吸。沈嘉萤趁机把画夹摊开在柜台上,最新的画稿上是修表铺的窗景:窗棂缠着牵牛花,一只黑猫蜷在窗台,尾巴尖搭在杜恒砚的工具箱上,工具箱的铜锁闪着光——那光是她用金粉调了胶水画的,摸上去有点黏手。
“黑猫是昨儿蹲在这儿的那只流浪猫,”她用指尖点着画稿,“你低头修表的时候,它就盯着你的镊子看,好像能看懂似的。”
他的指尖在摆锤的铜杆上蹭了蹭,蹭掉点氧化的铜绿。“它是来蹭暖气的。”他说,声音里裹着点笑意,很淡,像化在热茶里的糖,“前儿给它喂了半块烧饼,赖着不走了。”
沈嘉萤忽然想起第一次撞见他喂猫的样子。他蹲在台阶上,后背对着她,手里捏着掰碎的烧饼,黑猫蹲在他脚边,尾巴绕着他的脚踝。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连带着那只猫的影子,都显得温吞起来。她当时没敢出声,怕惊走了那瞬间的静,只悄悄把那画面记在心里,今天才画出来。
“对了,”她从画夹里抽出张泛黄的纸,是从旧货摊淘来的老照片,边角卷着毛边,“你看这是不是你师父?”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蓝布衫,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只拆开的怀表,旁边蹲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用树枝在地上画表针。杜恒砚的指腹抚过照片边缘的折痕,那道痕深得像道伤疤,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样子。
“是他。”他的拇指按在年轻人的手腕上,那里戴着块旧手表,表带磨得发亮,“这表后来传给我了,在那个樟木盒里。”
沈嘉萤记得那个樟木盒。上次她想画盒上的雕花,他却把盒子往柜底推了推,说“灰大”。这会儿他却起身从柜底拖出个长条形的木盒,樟木的香气漫开来,混着野菊的清苦,倒不难闻。
盒子打开时,沈嘉萤“呀”了一声。里面垫着红绒布,躺着块银壳手表,表带是鲨鱼皮的,边缘磨出了毛边,表蒙子上有道裂痕,像谁不小心用指甲划的。杜恒砚用麂皮擦着表蒙子,擦得很轻,像在擦块冰,怕化了。
“师父说,这表是他师父传给他的,”他把表拿出来,放在掌心,表背刻着朵极小的梅花,花瓣都快磨平了,“当年他就是靠这表,在巷口支起的摊子。”
沈嘉萤忽然发现表背的梅花旁边,刻着个模糊的“萤”字,笔画浅得几乎看不见,像被岁月啃过。她刚要问,杜恒砚却把表又放回盒里,红绒布上还留着个浅印,像块被月光吻过的痕迹。
“画你的吧。”他把樟木盒推回柜底,声音有点哑,“黑猫该饿了。”
沈嘉萤看着他转身找猫粮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萤”字像道谜题。她低头看着画稿上的黑猫,忽然在猫尾巴尖添了笔金粉,让那光一直连到工具箱的铜锁上,再顺着锁链画到柜角——那里藏着她没画完的樟木盒,只露了个角,雕花的纹路像蜷着的蛇。
黑猫“喵”了一声,从窗台上跳下来,蹭着杜恒砚的裤腿。他弯腰喂猫粮的时候,后腰的衬衫被扯上去点,露出道浅疤,像被什么锐器划的。沈嘉萤想起他工具箱里那把缺了口的镊子,尖端缠着圈铜丝,她问过他怎么回事,他只说是“不小心磕的”。
“这疤……”她没忍住,还是问了,“是修表时划的?”
杜恒砚往猫食盆里又倒了点粮,黑猫埋头吃得呼噜响。“是当年救只流浪狗时被铁链子划的,”他直起身,后腰的衬衫落回去,遮住了那道疤,“那狗后来跟着师父看摊子,见谁都摇尾巴,就是见了偷表的,能追出半条街。”
沈嘉萤想象着那画面,忍不住笑出声。她把画稿往他那边挪了挪,用铅笔在黑猫旁边画了只摇尾巴的土狗,舌头伸得老长,正对着工具箱里的镊子流口水。“这样就热闹了。”她说,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你师父的师父,是不是也爱养小动物?”
他正在给那只老座钟上弦,听到这话,弦轴转得慢了些。“嗯,”他说,“照片上那小姑娘,就是他养的。”
沈嘉萤愣住了。她再看那张老照片,才发现小姑娘手里的树枝,在地上画的根本不是表针,是朵歪歪扭扭的花,花瓣上还点着点,像野菊。而年轻人手里的怀表,表蒙子反射着光,刚好照在小姑娘的发梢上,亮得像星子。
“那姑娘……”她的指尖点着照片上的羊角辫,“后来呢?”
座钟“当”地响了一声,惊得黑猫弓起了背。杜恒砚把弦轴拧紧,直起身时,阳光刚好从窗棂漏进来,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金。“后来她搬走了,”他说,声音轻得像风扫过落叶,“临走前把这个留在摊子上了。”
他从工具箱最底层摸出个铁皮小盒,打开来,里面是枚磨得光滑的杏核,上面刻着朵花,和照片上小姑娘画的那朵一模一样。沈嘉萤捏起杏核,指腹蹭过那些浅浅的刻痕,像触到了谁的指纹。
“她说等她回来,就用这杏核换块新表。”杜恒砚把座钟的玻璃罩扣上,“我师父等了她一辈子,没等到。”
摆锤又开始晃了,滴答,滴答,敲在空气里,像谁在数着什么。沈嘉萤忽然把杏核放进玻璃瓶,野菊的影子落在杏核上,刚好盖住那朵刻花,像给它披了件黄衣裳。
“现在不用等了。”她拿起画笔,在画稿的窗台上添了个玻璃瓶,里面插着野菊,杏核沉在瓶底,“你看,它回来了。”
杜恒砚看着画稿,又看看玻璃瓶里的杏核,忽然伸手,把工具箱里那把缺了口的镊子拿出来,放在沈嘉萤手边。“这镊子,”他说,“是当年追偷表贼时,被狗链子磨坏的。”
她捏起镊子,发现缺口处缠着的铜丝,竟然和樟木盒锁扣上的铜丝是一个颜色。阳光从野菊的花瓣缝里漏下来,照在镊子的缺口上,亮得像道新的光。
座钟又“当”地响了一声,这次的声音好像更沉些,像石头落进水里,漾开的波纹里,全是慢慢舒展的时光。沈嘉萤低头继续画,笔尖划过画纸,沙沙的,和座钟的滴答声缠在一起,像首没谱的歌。
杜恒砚重新拿起那只老座钟的摆锤,往螺丝上又拧了半圈。这次,摆锤晃得更稳了,金光落在沈嘉萤的画稿上,落在那只黑猫的尾巴尖上,落在玻璃瓶的野菊上,最后,落在他和她交叠在柜台上的手背上。
谁也没说话。修表铺的木门又“吱呀”响了一声,大概是风,也可能是那只黑猫又跳上了窗台。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被时光压出的褶皱,正在慢慢舒展开来,像被谁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熨平了。
就像那只老座钟,走了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准的频率。
第八十八章 钟摆里的痕
修表铺的木门又在淌水。雨丝顺着瓦檐织成帘,把青石板洗得发亮,倒映着对门灯笼的暖光,像沈嘉萤画稿上晕开的朱砂。
杜恒砚正弯腰调一只老座钟的摆锤,黄铜的钟摆垂在半空,晃出细碎的金芒,落在他手背上。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槛内,鞋尖蹭着淌水的门槛,把刚采的野菊插进玻璃瓶——瓶身是她捡的药瓶,洗得透亮,阳光透过玻璃,在柜台上映出片晃动的光斑,刚好罩住他手里的螺丝刀。
“你看。”她把玻璃瓶往他手边推了推,野菊的花瓣沾着露水,颤巍巍的,“巷口老墙根冒出来的,黄得像你工具箱里那罐防锈漆。”
他抬眼时,光斑刚好移到他眼角的细纹里。没说话,只把螺丝刀往摆锤的螺丝上又拧了半圈,座钟“咔嗒”一声,摆锤晃得更匀了,像在呼吸。沈嘉萤趁机把画夹摊开在柜台上,最新的画稿上是修表铺的窗景:窗棂缠着牵牛花,一只黑猫蜷在窗台,尾巴尖搭在他的工具箱上,工具箱的铜锁闪着光——那光是她用金粉调了胶水画的,摸上去有点黏手。
“黑猫是昨儿蹲在这儿的那只流浪猫,”她用指尖点着画稿,“你低头修表的时候,它就盯着你的镊子看,好像能看懂似的。”
他的指尖在摆锤的铜杆上蹭了蹭,蹭掉点氧化的铜绿。“它是来蹭暖气的。”声音里裹着点笑意,很淡,像化在热茶里的糖,“前儿给它喂了半块烧饼,赖着不走了。”
沈嘉萤忽然想起第一次撞见他喂猫的样子。他蹲在台阶上,后背对着她,手里捏着掰碎的烧饼,黑猫蹲在他脚边,尾巴绕着他的脚踝。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连带着那只猫的影子,都显得温吞起来。她当时没敢出声,怕惊走了那瞬间的静,只悄悄把那画面记在心里,今天才画出来。
“对了,”她从画夹里抽出张泛黄的纸,是从旧货摊淘来的老照片,边角卷着毛边,“你看这是不是你师父?”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蓝布衫,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只拆开的怀表,旁边蹲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用树枝在地上画表针。杜恒砚的指腹抚过照片边缘的折痕,那道痕深得像道伤疤,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样子。
“是他。”拇指按在年轻人的手腕上,那里戴着块旧手表,表带磨得发亮,“这表后来传给我了,在那个樟木盒里。”
沈嘉萤记得那个樟木盒。上次她想画盒上的雕花,他却把盒子往柜底推了推,说“灰大”。这会儿他起身从柜底拖出长条形木盒,樟木的香气漫开来,混着野菊的清苦,倒不难闻。
盒子打开时,她“呀”了一声。里面垫着红绒布,躺着块银壳手表,表带是鲨鱼皮的,边缘磨出了毛边,表蒙子上有道裂痕,像谁不小心用指甲划的。杜恒砚用麂皮擦着表蒙子,擦得很轻,像在擦块冰,怕化了。
“师父说,这表是他师父传给他的,”他把表拿出来,放在掌心,表背刻着朵极小的梅花,花瓣都快磨平了,“当年他就是靠这表,在巷口支起的摊子。”
沈嘉萤忽然发现表背的梅花旁边,刻着个模糊的“萤”字,笔画浅得几乎看不见,像被岁月啃过。刚要问,他却把表放回盒里,红绒布上还留着个浅印,像块被月光吻过的痕迹。
“画你的吧。”他把樟木盒推回柜底,声音有点哑,“黑猫该饿了。”
她看着他转身找猫粮的背影,忽然觉得那“萤”字像道谜题。低头看着画稿上的黑猫,在猫尾巴尖添了笔金粉,让那光一直连到工具箱的铜锁上,再顺着锁链画到柜角——那里藏着她没画完的樟木盒,只露了个角,雕花的纹路像蜷着的蛇。
黑猫“喵”了一声,从窗台上跳下来,蹭着他的裤腿。他弯腰喂猫粮时,后腰的衬衫被扯上去点,露出道浅疤,像被什么锐器划的。沈嘉萤想起他工具箱里那把缺了口的镊子,尖端缠着圈铜丝,问过他怎么回事,只说是“不小心磕的”。
“这疤……”没忍住还是问了,“是修表时划的?”
他往猫食盆里又倒了点粮,黑猫埋头吃得呼噜响。“是当年救只流浪狗时被铁链子划的,”直起身时,后腰的衬衫落回去,遮住了那道疤,“那狗后来跟着师父看摊子,见谁都摇尾巴,就是见了偷表的,能追出半条街。”
沈嘉萤想象着那画面,忍不住笑出声。把画稿往他那边挪了挪,用铅笔在黑猫旁边画了只摇尾巴的土狗,舌头伸得老长,正对着工具箱里的镊子流口水。“这样就热闹了。”笔尖顿了顿,“你师父的师父,是不是也爱养小动物?”
他正在给老座钟上弦,弦轴转得慢了些。“嗯,”他说,“照片上那小姑娘,就是他养的。”
沈嘉萤愣住了。再看那张老照片,才发现小姑娘手里的树枝,在地上画的根本不是表针,是朵歪歪扭扭的花,花瓣上还点着点,像野菊。而年轻人手里的怀表,表蒙子反射着光,刚好照在小姑娘的发梢上,亮得像星子。
“那姑娘……”指尖点着照片上的羊角辫。
座钟“当”地响了一声,惊得黑猫弓起了背。杜恒砚把弦轴拧紧,直起身时,阳光刚好从窗棂漏进来,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金。“后来她搬走了,”声音轻得像风扫过落叶,“临走前把这个留在摊子上了。”
他从工具箱最底层摸出个铁皮小盒,打开来,里面是枚磨得光滑的杏核,上面刻着朵花,和照片上小姑娘画的那朵一模一样。沈嘉萤捏起杏核,指腹蹭过那些浅浅的刻痕,像触到了谁的指纹。
“她说等她回来,就用这杏核换块新表。”他把座钟的玻璃罩扣上,“我师父等了她一辈子,没等到。”
摆锤又开始晃了,滴答,滴答,敲在空气里,像谁在数着什么。沈嘉萤把杏核放进玻璃瓶,野菊的影子落在杏核上,刚好盖住那朵刻花,像给它披了件黄衣裳。
“现在不用等了。”她拿起画笔,在画稿的窗台上添了个玻璃瓶,里面插着野菊,杏核沉在瓶底,“你看,它回来了。”
杜恒砚看着画稿,又看看玻璃瓶里的杏核,伸手把工具箱里那把缺了口的镊子拿出来,放在她手边。“这镊子,”他说,“是当年追偷表贼时,被狗链子磨坏的。”
她捏起镊子,发现缺口处缠着的铜丝,和樟木盒锁扣上的铜丝是一个颜色。阳光从野菊的花瓣缝里漏下来,照在镊子的缺口上,亮得像道新的光。
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水珠坠成线,打在青石板上,和座钟的滴答声叠在一起。沈嘉萤的画稿上,黑猫正舔着爪子,土狗的尾巴扫过工具箱,而樟木盒的角落,有半朵没画完的梅花,花瓣尖上,她偷偷点了点金粉,像谁没忍住落下来的泪。
杜恒砚重新拿起那只老座钟的摆锤,往螺丝上又拧了半圈。这次,摆锤晃得更稳了,金光落在沈嘉萤的画稿上,落在那只黑猫的尾巴尖上,落在玻璃瓶的野菊上,最后,落在他和她交叠在柜台上的手背上。
木门被风推得吱呀响,黑猫跳上窗台,对着天边的晚霞“喵”了一声。远处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淌过巷弄,把两人的影子泡得软软的,像块化在舌尖的糖。
第八十九章 钟摆上的光
暮色漫进旧巷时,修表铺的木门又开始吱呀作响。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槛外,鞋尖蹭着青石板上的水洼,把刚画好的巷弄速写往他面前递:“你看这檐角的弧度,是不是比昨天准了些?”
杜恒砚正低头调试一只老座钟,黄铜钟摆垂在半空,晃出细碎的金芒。他没抬头,指尖捻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声音混着齿轮咬合的轻响:“差着半分。”
“哪有?”沈嘉萤凑过去,画稿几乎贴到他手背上。纸上的青瓦错落有致,檐角下悬着的灯笼正淌出暖黄的光,连墙根的青苔都画得根根分明。她忽然指着钟摆:“你看,它晃得这么欢,肯定是在帮我说话。”
钟摆确实晃得急,像在反驳。杜恒砚终于抬眼,目光扫过画稿,落在灯笼的光晕上——那片光画得太亮,漫过了墙根的阴影,倒像她上次带来的野菊,花瓣上总沾着晒不透的阳光。他伸手在画中灯笼旁添了笔灰蓝,瞬间压暗了半分:“旧巷的灯,照不亮所有角落。”
“可总有光漏进来。”沈嘉萤固执地用铅笔把那笔灰蓝晕开,“就像你修表时,总留着盏台灯到后半夜。”
他的动作顿了顿。座钟的齿轮忽然“咔”地卡住,钟摆猛地停在半空,像被冻住的蝶。杜恒砚低头去拆钟面,指腹蹭过钟缘的刻痕——那是多年前用刻刀一点点凿的,每道痕里都嵌着细尘,像藏了半世的话。
“这钟是张老爷子送的。”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些,“当年他就坐在你现在站的地方,看我拆第一只表。”沈嘉萤注意到他捏着螺丝刀的手紧了紧,“他说,修表和过日子一样,不能只盯着齿轮转多快,得看缝里的灰积了多厚。”
画夹从臂弯滑到柜台,沈嘉萤弯腰去捡,鼻尖忽然碰到他垂着的袖口。那布料上有淡淡的机油味,混着点樟木的香——是他用来存零件的木盒味道。她想起上次在盒底摸到的暗格,里面压着张泛黄的照片:穿中山装的老人坐在竹椅上,少年蹲在旁边,手里举着只拆开的怀表,阳光在表盖的玻璃上碎成星子。
“他教你认的第一只齿轮?”她轻声问。
钟摆重新晃动时,声音格外清透。杜恒砚把拆下来的齿轮放进铜盘,金属碰撞声里,他点了点头:“他说这钟摆里藏着个秘密,等我能让它走得分秒不差时,就告诉我。”他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可等我真修好了,他已经搬去了南方。”
沈嘉萤拿起那枚卡住的齿轮,对着光看。齿牙间缠着根细棉线,是她昨天画速写时掉落的铅笔屑缠成的。她小心地把棉线挑出来,忽然往齿轮中心的小孔里塞进片干花瓣——是前几日从巷口捡的紫薇,被她夹在画夹里压了两天,成了薄薄的紫。
“这样就不会卡了。”她把齿轮递回去,花瓣在金属上投下淡紫的影,“张老爷子说不定早就告诉你了,只是你没发现。”
杜恒砚看着那片花瓣,忽然将齿轮装回钟内。座钟重新走动时,声音里竟多了丝微不可闻的轻响,像谁在远处哼着不成调的歌。他往台灯里换了只新灯泡,暖黄的光立刻漫过柜台,把她的画稿照得透亮——她在画的角落添了个竹椅,椅上放着只怀表,表链垂到地面,缠着朵小小的紫薇。
“今晚不拆表了。”他摘下眼镜,用绒布细细擦着,“陪你去走走。”
旧巷的石板路被晚露浸得发亮,两侧的门扉大多关了,只有修表铺的灯还亮着,像只醒着的眼。沈嘉萤走在前面,忽然回头,看见他正望着铺子里的灯光,手里捏着那片从齿轮里挑出的棉线。
“你看!”她指着墙根,几株不知名的小草正从石缝里探出来,叶片上的露珠映着天光,“它们都在往亮处钻呢。”
杜恒砚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草叶。露珠滚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更小的星。他忽然想起张老爷子临走前的话:“光不是找来的,是等出来的。就像这钟摆,晃着晃着,总有一刻,光会落在最准的那道刻痕上。”
此刻钟摆的影子投在墙上,和沈嘉萤画稿上的灯影叠在一起。远处的灯笼渐次亮起,光在巷弄里蜿蜒,像条淌动的河,而他们的影子被河水漫过,慢慢融进彼此的轮廓里,再也分不出哪道是修表匠的沉默,哪道是画者的明媚。
回到铺子时,沈嘉萤忽然抓起他的手,按在画稿的落款处。她的铅笔在他指腹下动着,慢慢画出两个交缠的名字。钟摆的声音成了最好的背景音,每一声滴答,都像在说:别急,时光会把所有褶皱,熨成最合身的模样。
第九十章 灯芯上的痕
暮色像块浸了水的棉布,慢悠悠地压下来,把旧巷的青瓦染成深灰。修表铺的木门又在吱呀作响,沈嘉萤趴在柜台前,指尖戳着画纸上未干的颜料——她刚给巷口那盏老灯笼添了圈金边,墨汁顺着笔尖滴在木纹上,晕出小小的黑花。
“你看这灯笼,”她侧过脸,鼻尖差点碰到杜恒砚的袖口,“是不是比昨天亮些?”
他正用镊子夹着枚齿轮往机芯里嵌,闻言抬眼,台灯的光晕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灯芯剪短了些。”他说,声音混着齿轮转动的轻响,“昨天留得太长,烧得晃眼。”
沈嘉萤哦了一声,低头往画纸上补了笔淡橙,忽然发现颜料盒旁多了个小瓷碟,里面盛着些透明的胶状东西,像冻住的月光。“这是什么?”她用指尖蘸了点,黏糊糊的,带着点松脂香。
“老法子,粘表蒙子用的。”杜恒砚把嵌好的齿轮转了半圈,机芯发出流畅的“咔嗒”声,“以前张老爷子总说,浆糊粘不牢玻璃,得用松脂熬的胶,凉透了比铁还稳。”他顿了顿,镊子悬在半空,“他教我的第一手活,就是熬这个。”
沈嘉萤忽然想起画夹里那张泛黄的照片——穿中山装的老人正往小锅里倒松脂,少年蹲在旁边举着蒲扇,火苗在炉上跳得欢。她当时以为是在煮什么糖水,原来藏着这么个门道。“那他熬的时候,会像你这样,盯着锅看半天吗?”她学着他的样子,眯眼瞅着瓷碟里的胶,“好像在跟它说话似的。”
他低笑一声,把机芯装进表壳,金属扣合的声音脆生生的。“他会哼调子,”杜恒砚的指尖划过表壳上的刻痕,那是道极浅的弧线,像被指甲轻轻刮过,“不成调的那种,说是给松脂‘唱催熟歌’。”
这话逗得沈嘉萤笑出了声,笔尖一抖,橙颜料在灯笼旁边画出道歪线。她赶紧用纸巾去擦,却蹭得更花,倒像灯笼漏了束光,斜斜地搭在青石板上。“这样倒像真的了,”她索性顺着那道线画了只猫,正追着光跑,“你看,它是不是很像上次偷溜进铺子的那只三花?”
杜恒砚瞥了眼画,忽然起身从柜底拖出个木箱,积灰的盖子一打开,一股樟木混着金属的味道漫出来。里面垫着红绒布,放着只黄铜小炉子,炉身上刻着缠枝纹,边角磨得发亮。“这就是当年熬胶的家伙。”他拿起炉子,指腹蹭过刻纹,“张老爷子走的前一晚,用它煮了最后一次松脂,说给我留着‘镇铺’。”
沈嘉萤凑过去,看见炉底还粘着点焦黑的渣,像谁没刮干净。“那他哼的调子,你还记得吗?”她轻轻敲了敲炉身,“说不定炉子还记着呢,你试试?”
他还真的捧着炉子走到门口,晚风卷着巷尾的桂花香飘进来,他清了清嗓子,调子断断续续地漫出来,像被风吹散的棉线。既不像歌,也不像曲,倒像老座钟走快了半拍,磕磕绊绊的,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沈嘉萤坐在柜台后,看着他的侧影被路灯拉得老长,手里的炉子泛着暖黄的光,忽然觉得画纸上的灯笼都亮了几分。她抓起画笔,飞快地在画角添了个举着炉子的背影,笔触比平时重了些,墨色里混了点樟木的棕。
等他回来时,正撞见她往画里补细节——红绒布从木箱里露出来一角,上面摆着只小小的铜钥匙,跟他挂在钥匙串上的那只一模一样。“这是……”
“猜是张老爷子留下的。”她把画往他面前推了推,“你看,它正对着灯笼笑呢。”画里的钥匙上,她特意点了点白颜料,像沾着松脂的光。
杜恒砚的指尖落在画中的钥匙上,忽然从自己的钥匙串上解下那只铜钥匙,塞进她手里。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她才发现钥匙柄上刻着个极小的“砚”字,和画里的一模一样。“他说,”他的声音有点哑,“等我能修好那只老座钟,就把这个给我。”他顿了顿,指腹按在画中灯笼的光线上,“其实他走的那天,座钟早就准了,只是我没说。”
沈嘉萤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总爱在傍晚调表,为什么看松脂胶的眼神那么认真。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哼完的调子,都藏在齿轮的咬合里,炉身的刻纹里,还有钥匙柄的小字里。就像此刻,晚风掀起她的画纸,吹得桌上的瓷碟轻轻晃,松脂胶的香气混着桂花香,缠在他没唱完的调子尾端,慢慢沉进夜色里。
她把钥匙塞进他手心,让他握得紧紧的,然后拉起他的手,往画纸上按了个印——黄铜的凉,松脂的黏,还有他掌心的温度,都成了画里最深的一道痕。“这样,它就不会再跑掉了。”沈嘉萤的指尖盖在他的手背上,“不管是调子,还是人。”
他低头看着那道印,忽然用另一只手关掉了台灯。铺子瞬间暗下来,只有窗外的路灯漫进来,刚好照亮画纸上的灯笼、猫,还有举着炉子的背影。远处的桂花香越来越浓,老座钟在角落里“铛”地敲了一声,不早不晚,像在为这没唱完的调子,添了个稳稳的收尾。
修表铺的木门不知何时停了响,只有两只交叠的手,在画纸上投下小小的影,像两瓣相依的桂花,落在时光的褶皱里,再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