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微光映白头(66~75)

第六十六章 灯影里的年轮

秋阳穿过老槐树的枝桠,在修表铺的门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杜恒砚蹲在那里,用细砂纸打磨一块铜制表壳,磨掉的铜屑在光里飞,像群金色的小虫。这表壳是巷尾李伯送来的,说要刻上孙辈的名字当周岁礼,壳子上的划痕深得像道旧伤,是当年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时磕的。

“磨得太亮了。”

沈嘉萤的声音从门内飘出来,带着点画纸的脆响。她抱着画夹倚在门框上,发梢别着片半黄的槐叶,是今早扫院子时捡的。“李伯要的是‘旧时光’的感觉,你这磨得跟新的似的,倒像在跟岁月较劲。”

他停下手,指尖捻起点铜屑看了看。阳光照在表壳上,映出他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像被时光揉皱的纸。“旧伤得磨平,才不硌手。”他把表壳翻过来,背面有个模糊的刻痕,是李伯年轻时刻的“安”字,“但这字得留着,是他自己刻的念想。”

沈嘉萤走近了些,画夹从臂弯滑下来,落在脚边。最上面的画稿散开,露出幅未完成的画:修表铺的后院,堆着些废弃的表芯、断了的发条,还有个缺口的粗瓷碗,碗沿沾着点墨渍——是她上次调颜料时碰倒的。画里的老槐树桩上,用淡墨画了圈圈年轮,最外一圈的纹路里,藏着个极小的“萤”字。

“这年轮画反了。”杜恒砚弯腰捡起画稿,指尖扫过那个藏起来的字,“树的年轮是里密外疏,你画成里疏外密了,像朵倒着开的花。”

她夺回画稿时,指腹蹭过他的手背,带着点颜料的凉意。“故意的。”她笑着往画稿背面添了几笔,“这样才像我们——你总往回走,我总往前赶,年轮自然就拧着了。”

他没接话,重新拿起砂纸。表壳上的“安”字渐渐清晰,笔画边缘被磨得圆润,像被无数只手摸过的老物件。这让他想起祖父留下的那只座钟,钟摆的铜锤上也有个“安”字,是祖母用簪子刻的,刻完后红了眼眶,说“往后的日子,求个平安就好”。

铺子里的老式挂钟敲了几下,声音闷闷的。沈嘉萤忽然从画夹里抽出张单页,上面是放大的钟摆图,用不同深浅的墨色画出铜锤的包浆,连刻字边缘的毛刺都画得一丝不苟。“你看这包浆的层次感,是不是比上次进步了?”

他凑近看,发现钟摆的阴影里,藏着片槐叶的轮廓,叶脉的纹路恰好和挂钟的木纹重合。“李伯家的老座钟,摆锤上也有片槐叶刻痕。”他忽然说,“那年台风把槐树吹断了枝,砸坏了钟面,他就刻了片叶子当纪念。”

沈嘉萤的笔尖顿了顿。她想起上个月画那座钟时,李伯坐在旁边抽旱烟,说“钟摆晃啊晃,就像人在走,一步一步踩在年轮上”。当时她没懂,此刻看着画里的槐叶,忽然明白那不是刻痕,是把时光踩出的脚印。

“表壳刻好了吗?”她把画稿塞进画夹,看见工作台的角落里,放着把刻刀,刀尖沾着点铜绿,“要我帮忙扶着吗?”

他点头,把表壳固定在木架上。刻刀落下时,铜屑簌簌往下掉,李伯孙辈的名字在壳子上慢慢显形,笔画圆润得像块鹅卵石。沈嘉萤蹲在旁边看,忽然发现他握刀的姿势和画里的不一样——画里的他手腕绷得紧,像在跟谁较劲,而现实里,他的手腕微微悬着,带着种随遇而安的稳。

“画里的你太使劲了。”她轻声说,“好像刻的不是名字,是道解不开的结。”

杜恒砚的刻刀顿了顿,在名字末尾添了个小小的圆点。“以前是。”他把表壳取下来,对着阳光看,“总觉得修表就是跟时间较劲,得把走歪的指针扳正,把断了的游丝接好,才算对得起那些等着的人。”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也是这样的秋天,他蹲在巷口修一只老怀表,雨水把他的裤脚泡得透湿,却把表芯擦得发亮。那时他的眉头皱得像道沟壑,现在却舒展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像被岁月泡软的茶。

“刻完了。”他把表壳放在丝绒垫上,名字的笔画里还留着点铜屑,像撒了把碎星,“李伯明早来取,刚好赶得上周岁宴。”

沈嘉萤忽然从画夹里翻出张画,是幅巷弄全景,青瓦上的秋阳、墙根的青苔、晾在绳上的蓝布衫,都画得像能摸出温度。画的尽头,修表铺的灯亮着,灯影里有两个依偎的人影,一个低头修表,一个抬头望树,窗台上的粗瓷碗里,插着支刚摘的野菊。

“终稿的最后一页。”她把画铺在工作台上,“出版社说要加段后记,我写了句‘时光会老,灯影里的年轮不会’,你觉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只刻好的表壳,轻轻放在画里的灯影下。铜壳上的名字在光里泛着暖,和画中的灯影融在一起,像把新的年轮,刻进了旧的时光里。

巷口传来李伯的咳嗽声,沈嘉萤慌忙把画收起来,却被他按住手。“就这么放着吧。”他说,目光落在画里那圈倒着的年轮上,“反着的年轮,也挺好,像我们把日子过成了新的模样。”

秋阳渐渐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叠成一片。老槐树的叶子又落了几片,飘在画稿上,像给那圈倒着的年轮,添了点真实的黄。杜恒砚拿起刻刀,在表壳的边缘又轻轻划了下,添了道极浅的纹——像给新的年轮,加了道温柔的锁。



第六十七章 画页里的年轮

晨雾还没散时,沈嘉萤就抱着画夹站在了修表铺门口。木门上的铜环挂着串风干的槐花枝,是前几日她捡来挂上的,说“这样推门时能听见沙沙声,像有人在打招呼”。此刻雾珠凝在花枝上,轻轻一碰就往下掉,落在她的画夹上,洇出细小的湿痕。

杜恒砚打开门时,手里正捏着块刚磨好的镜片,透亮的玻璃映出她发梢的白霜。“怎么这么早?”他侧身让她进来,工作台的台灯还亮着,暖黄的光在雾里散成团,“阿婆的座钟还没修到上弦的步骤。”

“不是来看座钟的。”沈嘉萤把画夹往柜台上一放,纸页散开,露出最上面那张画——是幅工笔,修表铺的后院堆着半墙旧表壳,阳光从墙缝钻进来,在壳子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给时光编了串银链。“你看这处,”她指着画里的墙根,“上次说漏画了那丛野菊,我补了几株含苞的,像不像上周从石缝里冒出来的?”

他凑近看,目光落在画页边缘。那里用淡墨画了只蜷缩的猫,尾巴尖勾着片槐叶,正是前几日总来偷喝墨汁的那只三花。“猫的耳朵画反了。”他指尖轻轻点在画纸上,“它左耳朵缺了个角,你画成右耳了。”

沈嘉萤的耳尖忽然发烫。那只猫的左耳确实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她蹲在墙根看了半天才发现的,没想到还是画错了。她拿起笔要改,却被他按住手腕——他的指尖沾着点机油,蹭在她的袖口,像朵深色的花。“不用改,”他说,“这样挺好,像给它留了个秘密。”

雾渐渐淡了,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拼出格子状的光斑。杜恒砚转身从工作台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些拆下来的旧齿轮,铜质的齿牙上蒙着层薄锈,却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这些是民国年间的零件,”他拿起枚齿轮递给她,“你画后院那堆表壳时,添几个这样的齿轮,更像回事。”

齿轮的齿牙间还卡着点细小的木屑,是多年前卡在机芯里没清理干净的。沈嘉萤捏着齿轮对着光看,忽然发现齿根的位置刻着个极小的“砚”字,笔画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却依旧能辨认出当年的认真。“这是……”

“祖父刻的。”杜恒砚的声音轻得像雾,“他说每个齿轮都该有自己的名字,就像人总得记住自己的来处。”他从木箱底层翻出本牛皮纸封面的册子,纸页已经泛黄发脆,翻开时簌簌掉渣,“这是他的修表记录,你看这页。”

沈嘉萤凑过去看,泛黄的纸页上用毛笔写着行小楷:“民国三十七年,修沈氏女表,机芯齿轮断三齿,补刻‘萤’字以记,彼女笑言‘从此与时光共生’。”字迹的末尾画着朵小小的兰草,和她画里常添的那丛野菊有几分相似。

“沈氏……”她忽然抬头,撞进他带着点暖意的目光里,“是不是……”

“是你祖母。”他把册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她当年总来铺子里,说要画尽巷弄里的老物件,最后却把自己画进了祖父的记录里。”册子的最后一页夹着片干枯的兰草叶,叶脉在光里像张细密的网,“这是她临走前留下的,说‘画页会黄,叶脉的纹路不会老’。”

沈嘉萤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片兰草叶,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给她讲故事,说“从前有个修表匠,总爱把心事刻在齿轮上,有个画画的姑娘,就把那些心事都画进了画里”。那时只当是童话,此刻看着册子里的字迹,看着画页上的野菊,忽然懂了那些没说出口的牵连。

“我把这个画进去吧。”她拿起那枚刻着“砚”字的齿轮,放在画稿的野菊旁,“就当……给他们的故事续上笔。”

杜恒砚没说话,只是从工具箱里拿出支细刻刀,在齿轮的背面又轻轻划了下。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把鬓角的白发照得发亮,像落了层早霜。沈嘉萤忽然觉得,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年轮,其实从未真正消失——它们藏在齿轮的刻痕里,藏在画页的墨色里,藏在此刻两人交叠的影子里,一圈圈生长,从未停歇。

雾彻底散了,巷子里传来卖豆浆的梆子声。沈嘉萤把画稿收进画夹,忽然发现最底下那页的空白处,被人添了行小字,是杜恒砚的笔迹:“野菊开时,齿轮转处,皆是重逢。”

她抬头时,见他正把那枚齿轮放回木箱,动作轻得像在安放什么珍宝。阳光穿过窗棂,在他的背影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给岁月的年轮,又添了圈温柔的刻度。



第六十八章 画痕里的年轮

晨露在青瓦上凝成细珠时,沈嘉萤已经蹲在修表铺后墙根画了半幅画。老槐树的根须在砖缝里盘虬卧龙,她用赭石调了墨,笔尖顺着根须的走向游走,把那些皲裂的纹路画得像老人手背的青筋。

“根须该再往左上拐半寸。”

杜恒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点晨雾的湿意。他手里拎着桶清水,桶沿晃出的水珠落在她画夹上,洇出个小小的圆斑。“昨儿给树浇水,看见最粗的那根须,在砖缝里卡了个铁环,你画漏了。”

沈嘉萤仰头时,阳光刚好穿过他的指缝,在画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故意漏的,”她笑着往画稿角落添了笔藤黄,“想留个念想,等下次来补,就像你修表总留道细缝,说‘给时光留点余地’。”

他放下水桶,蹲在她旁边看画。画里的树根缠着半块碎瓷片,是去年台风刮落的水缸残片,上面还留着她画坏的墨梅——当时她气鼓鼓地把瓷片摔在树根下,没想到被他捡回来,洗干净放在了工作台角落。

“这瓷片的缺口,该画得再钝些。”他指尖点在画纸上,“风吹日晒了这么久,棱角早磨平了,像被岁月啃过的骨头。”

她忽然想起他工具箱里那把老刻刀,刀刃的缺口也是这样钝钝的,他却说“这样刻字才不容易打滑”。原来有些不完美,早被时光酿成了妥帖。

铺子里的座钟敲了几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杜恒砚起身要去开门,被她拉住袖子——他袖口沾着点铁锈,蹭在她手背上,像朵深色的花。“你看这画的留白处,”她指着树根上方的空白,“我想画只怀表,表链缠着根须,你说好不好?”

他回头时,目光落在她画夹里露出的半张旧稿上。那是幅未完成的修表图,他低头调齿轮的侧影旁,画着只悬着的怀表,表盖敞开着,里面的齿轮正顺着根须的方向转动,像时光在慢慢爬。

“表盖内侧,该刻片槐叶。”他忽然说,“祖父给祖母修的那只表,就刻了片叶,说‘叶生叶落,表针照转’。”

沈嘉萤的笔尖顿了顿。她想起前几日在他藤箱里翻到的那只旧表盒,衬布上绣着的槐叶,针脚歪歪扭扭,像她初学刺绣时的手艺。当时她还笑“这针脚比你的齿轮还乱”,现在才懂那乱里藏着的温柔。

晨雾渐渐散了,巷子里飘来油条的香气。杜恒砚往树根浇了水,水珠顺着根须往下渗,在青石板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里面映着两人的影子,像幅被揉皱又展平的画。

“对了,”沈嘉萤忽然从画夹里抽出张单页,“出版社说,要给《旧巷札记》加篇后记,我想把你修表的样子画进去,就画你蹲在这树根前,手里捏着那枚刻着‘砚’字的齿轮。”

他接过画页,指尖抚过她画的齿轮纹路。那些齿牙间藏着的细小划痕,和他工具箱里那枚老齿轮分毫不差——她竟连他用刻刀时不小心蹭出的缺口都画了进去,像把他没说出口的过往,都细细描了遍。

“齿轮的齿距,该再密半分。”他把画页递回去时,指腹蹭过她的笔尖,“老齿轮都这样,咬得紧才不容易散,像过日子,得把细处都扣牢了。”

沈嘉萤低头改画时,听见他往水桶里舀水的声音,混着槐叶的沙沙响,像首没谱的小调。她忽然发现,画里怀表的表链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结,是她常打的如意结,针脚歪歪扭扭,却系得牢牢的。

铺门被推开的吱呀声里,夹杂着张阿婆的笑骂:“小杜师傅又在跟丫头片子看画?昨儿让你修的闹钟,好了没?”

杜恒砚应声起身,袖口的铁锈在阳光下泛着暗红。沈嘉萤看着他走进铺子的背影,忽然在画里怀表的背面,添了行极小的字:“根须会老,齿轮会转,我们的年轮,正往一处缠。”

阳光爬高时,她收起画夹,发现树根下的水洼里,两人的影子还叠在一起,像被时光烙下的印,风吹不散,雨洗不掉。而那未完成的画稿上,怀表的指针正慢慢走,根须顺着表链往上爬,要把所有的过往,都缠成往后的圆满。



第六十九章 表芯里的光

秋阳斜斜切过修表铺的窗棂,在柜台玻璃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杜恒砚正俯身调试一只老怀表,镊子捏着的游丝在光里泛着银蓝,像根被拉长的星芒。沈嘉萤趴在柜台外,指尖点着玻璃上的光带,看那游丝在他指间轻轻颤动。

“你说,这游丝要是断了,表是不是就成了摆设?”她忽然开口,声音惊得游丝晃了晃,杜恒砚手腕微顿,稳稳将其归位。

他抬眼时,睫毛上沾着点木屑——今早刨表盒时蹭的。“断了也能接。”他声音里带着点工具摩擦的沙哑,“就像巷口那棵老槐树,去年被雷劈断了枝,今年不照样发新芽?”

沈嘉萤笑起来,指尖在玻璃上画了个圈:“那你接游丝的样子,能不能画进绘本里?就画你低头时,睫毛把光都剪成了碎银子。”

他没接话,只是将修好的怀表放进绒盒。盒底衬着的红绸,是她去年给他缝表盒时剩的料子,边角被他细心剪得圆润,一点毛茬都没有。

铺子后门忽然传来“哐当”一声,是王阿婆的竹篮掉了。杜恒砚起身时,沈嘉萤已经先一步冲出去,扶着阿婆捡散了一地的冬枣。青褐色的枣子滚得满地都是,有几颗撞在门槛上,裂出蜜色的果肉。

“都怪这双老腿,”阿婆捶着膝盖叹气,“想给小杜师傅送点新摘的枣,偏生在门口崴了脚。”

沈嘉萤替阿婆拍掉裤腿上的灰,瞥见她脚踝肿得像颗发面馒头,忙回头喊:“杜恒砚!拿你的药酒来!”

他拎着药箱出来时,沈嘉萤正蹲在阿婆面前,用帕子蘸着井水给她冷敷。秋阳晒得她后颈沁出细汗,鬓角的碎发粘在皮肤上,像片打湿的蝶翅。他蹲下身接过帕子,指尖触到她手背的凉意——刚沾了井水的缘故。

“我来吧。”他说。阿婆却摆手:“让丫头弄!她细心得很,去年我家老头子的表,就是她帮着送来修的,还在表盖里夹了片桂花,说闻着香。”

沈嘉萤忽然笑了:“阿婆记错啦,那是杜恒砚夹的。他说您家爷爷爱喝桂花酒,表盖里藏片干花,上弦时就能闻见点味儿。”

杜恒砚的动作顿了顿。去年修那只银壳表时,确实在夹层里压了片干桂花,是沈嘉萤从她画稿里抽出来的——她总爱在画纸间夹些花草标本,说“这样画出来的颜色才活”。

阿婆被扶到藤椅上歇着,沈嘉萤蹲在地上捡枣子,阳光透过她的发隙,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杜恒砚看着她把枣子按大小分进竹篮,大的装给阿婆带回家,小的留在铺子里,颗颗都擦得发亮。

“你捡枣的样子,倒像在挑颜料。”他忽然说。

她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滑下来,沾在鼻尖上:“那当然,画画的人,眼里得有分寸。就像你修表,齿轮差一丝都不行。”

他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沾着枣汁的指尖。方才捡枣时,她被裂开口的枣子染了指腹,蜜色的汁水在皮肤上晕开,像她画里常点的朱砂痣。

阿婆眯着眼睛看他们,忽然说:“你们俩,倒像我年轻时见过的那对修表匠夫妇。男的修表,女的就在旁边画画,表盖里总藏着她画的小像,老得慢些。”

沈嘉萤的脸腾地红了,抓起颗枣就往嘴里塞,被甜得眯起眼睛。杜恒砚把药酒递给阿婆,转身时,耳尖悄悄红了。

傍晚收铺时,沈嘉萤在柜台角落里发现个铁盒子,锈迹斑斑的,锁扣都生了锈。“这里面藏着什么?”她晃了晃,听见金属碰撞的轻响。

他从工具箱里找出把小锉刀,慢悠悠地磨锁扣:“是我师父留下的。”

锁“咔嗒”开了,里面铺着层油纸,裹着几枚旧表芯,还有本牛皮纸笔记本。她翻开第一页,字迹遒劲有力,画着些齿轮草图,旁边标着小字:“游丝如弦,需松紧得宜,过紧则断,过松则滞,如待人接物,张弛有度方得久长。”

“你师父说的是修表,也是过日子吧?”沈嘉萤抬头时,撞进他含笑的眼里。

暮色漫进铺子时,他们并肩坐在门槛上,分食下午捡的冬枣。她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纸,上面画着只表,表盖敞开着,里面没有齿轮,而是盘着棵缠满藤蔓的树,树根处藏着两颗挨在一起的冬枣。

“给绘本画的终章,”她递给他看,“就叫《表芯里的年轮》,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拂去她发上的枣核碎屑。秋风吹过巷弄,带来远处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老槐树的叶子落在他们脚边,像封没写完的信。

表芯里的游丝还在轻轻颤动,就像此刻他们的心跳,不疾不徐,却把时光缠成了圈,每一圈都刻着彼此的模样。



第七十章 灯影里的年轮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一点点漫过旧巷的屋檐。修表铺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口,发梢沾着几片金红的槐叶——方才路过巷口老槐树时,风卷着叶子扑了她满脸。

“你看我带了什么?”她把画夹往柜台上一放,献宝似的掀开最上面的纸,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棉絮,裹着个陶罐,揭开盖子,甜香瞬间漫了满铺。是新烤的桂花糕,米白的糕体上撒着金桂,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细雾。

杜恒砚刚把最后一只修好的怀表放进绒盒,闻言抬眼,睫毛上还沾着点细小的金属碎屑。“阿婆送的?”他认出那陶罐是巷尾张阿婆的家什,老人家总爱做些糕点分给街坊。

“才不是,”沈嘉萤踮脚把陶罐搁在柜面最高的格子上,“是我跟着阿婆学的,第一次做,你尝尝?”她叉起一块递到他嘴边,指尖沾着点糕粉,像落了层细雪。

他微微偏头咬下,米香混着桂花香在舌尖化开,甜度刚好,带着点手工的粗粝感。“比阿婆做的多了点……”他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烟火气。”

沈嘉萤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转身去拉窗帘。夕阳正卡在巷口的檐角,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幅晃动的剪影画。“今天画完了绘本的最后一页,想让你先看看。”她从画夹里抽出张画纸,轻轻铺在修表的工作台上。

画的是修表铺的夜景。柜台后的灯亮着暖黄的光,一个男人正低头修表,侧脸的线条被灯光勾勒得很柔和,手边放着半块桂花糕;柜台外,一个姑娘趴在台面上,手里捏着支画笔,正往画纸上添着什么,画纸上隐约能看出是棵老槐树。最妙的是铺子里的光影,灯芯草的火苗在墙上摇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你把灯画成了灯芯草的?”杜恒砚的指尖轻轻拂过画中的灯盏,“现在都用煤油灯了。”

“我问过阿公,他说你小时候就用灯芯草的灯练修表,说火光稳,不伤眼睛。”沈嘉萤的指尖点在画中男人的袖口,那里画着块补丁,和他此刻穿的蓝布褂子袖口的补丁一模一样,“阿公还说,你总爱把修好的表摆在窗台上,让月光照着走一夜,说这样表针走得更准。”

他沉默地看着画,喉结动了动。阿公走的那年,他才刚学会给怀表换游丝,老人家总说,修表和做人一样,得沉得住气,心稳了,表针才能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从没跟人提过,没想到阿公竟都记着,还讲给了她听。

“画里的槐树,年轮画得不对。”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你看,真正的年轮,每一圈的间距都不一样,雨水多的年份长得宽,旱年就窄。”他拿起桌上的圆规,在画纸空白处画了个圈,又在圈上添了几笔疏密不一的弧线,“像这样,才是老槐树的样子。”

沈嘉萤凑近看,果然,他画的年轮里藏着细微的起伏,像藏着许多没说出口的故事。“那我改改,”她拿起橡皮,却被他按住手。

“不用改。”他望着画里交叠的光影,“你画的是心里的样子,不是眼里的。”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巷子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木格窗洒进来,在地上拼出格子状的光斑。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底层翻出个小布包,解开绳子,里面是枚铜制的表盖,边缘有些磨损,上面刻着朵简单的桂花。

“前几日在旧货摊淘到的,”她把表盖往他面前推了推,“老板说是什么老物件,我看着上面的桂花,就想着你肯定能用得上。”

杜恒砚拿起表盖,指尖摩挲着花瓣的纹路。刻工不算精细,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他忽然转身,从柜台下的抽屉里拿出个小木盒,打开来,里面是堆拆散的表零件,还有几枚打磨光滑的铜片。

“等我两天。”他拿起那枚表盖,又拣了根细铜丝,“给你做个东西。”

沈嘉萤没问是什么,只是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他旁边,支着下巴看他干活。他的手指很稳,捏着铜丝在酒精灯上烤软,然后一点点弯出桂花的形状,铜丝被火烤得发红,映在他眼底,像团跳动的小火苗。

铺子里很静,只有镊子碰撞金属的轻响,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晚归人说话声。她忽然哼起支调子,是巷口卖糖人的老周常吹的《月光谣》,不成调,却软软糯糯的。

他跟着轻轻打拍子,手上的活计没停。铜丝弯成的花瓣渐渐有了模样,他又从零件堆里挑出颗小小的珍珠母贝,磨成圆片,嵌在花心的位置。

“好了。”他把做好的东西放在绒布上推给她。是枚胸针,用那枚旧表盖做底,铜丝弯的桂花缠绕在边缘,珍珠母贝的花心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虹彩。

沈嘉萤捏着胸针,指尖有些发颤。表盖背面,她看到一行极细的刻字,是她的名字,笔画里藏着点笨拙的认真。

“我也有东西给你。”她忽然想起画夹里的另一样东西,翻出来递给他。是张小小的素描,画的是他低头修表的样子,头发上落着点木屑,嘴角却微微翘着,旁边写着行小字:“时光会老,手艺长青。”

他把素描夹进那本牛皮纸笔记本里,刚好放在师父写“游丝如弦”的那页。合上本子时,他忽然说:“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沈嘉萤眼睛一亮:“哪里?”

“去了就知道。”他收拾着工作台,把那陶罐里的桂花糕又拿出一块,递到她手里,“凉了就不好吃了。”

夜色渐深,巷子里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修表铺的灯还亮着。灯光透过窗户,在青石板路上投下块方形的光斑,像块融化的金子。偶尔有晚风吹过,卷起几片槐叶,在光斑里打着旋。

沈嘉萤靠在柜台边,看着他把最后一件工具放进抽屉,忽然觉得,所谓的白头,或许不是指头发变白的年纪,而是这样的时刻——有个人愿意为你把时光刻进细节里,你的画里有他的影子,他的手艺里藏着你的名字,就像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圈缠绕着,分不清哪圈是春,哪圈是秋,却都是彼此的印记。

她把胸针别在衣襟上,冰凉的金属贴着心口,慢慢暖了起来。窗外的月光爬上窗台,落在那本合上的笔记本上,像给那些没说出口的故事,镀上了层温柔的银边。



第七十一章 铜屑里的月光

暮色漫进旧巷时,修表铺的木门还半敞着。杜恒砚坐在工作台前,镊子捏着枚游丝在灯光下轻轻抖,游丝细如蛛丝,在他指间却稳得像焊在那里。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口,看他袖口沾着的铜屑被灯光照得发亮,像落了把碎星子。

“又在跟自己较劲?”她把画夹往柜台上一放,抽出张画稿推过去。纸上是修表铺的夜景,他低头弄表的侧影嵌在窗格里,窗棂把月光切成细条,缠在他发间。“你看,这样画是不是比你盯着游丝发呆好?”

他抬眼时,睫毛上沾的铜屑簌簌往下掉。“游丝偏了半分,走时就差出老远。”声音里带着点金属摩擦的质感,像他手里那枚老怀表的齿轮在转。沈嘉萤凑过去看,工作台的玻璃罩里,那只古董怀表的机芯正敞着,零件密得像蜂房,游丝在其中轻轻颤,像谁在暗处呵了口气。

“阿婆说,你小时候总偷拆她的座钟,被追着打还攥着齿轮跑。”她拿起支炭笔,在画稿空白处补了个小男孩的背影,手里举着齿轮,裤脚沾着泥。杜恒砚的镊子顿了顿,游丝险些从指间滑走,他赶紧稳住,耳尖却红了。“她还说,你拆坏了七八个钟,最后竟自己拼出个能走的。”

“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他把游丝小心嵌回机芯,指尖在黄铜底座上留下道浅痕。沈嘉萤忽然发现,他工作台的木纹里,藏着无数这样的浅痕,纵横交错,像张用岁月织的网。“你看这桌子,比我岁数都大。”她用指腹抚过那些凹痕,“每道印子都是个故事吧?”

他没接话,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打开时锈迹簌簌掉。里面是堆磨得发亮的铜片,形状各异,有的像花瓣,有的像月牙。“这是……”沈嘉萤刚拿起片月牙形的,就被他轻轻按住手。“别碰,边缘利。”他把铜片倒在掌心,对着灯光晃了晃,“以前修表总出错,就把废铜锉成这样,想着什么时候能锉出片像样的月亮。”

月光这时刚好爬过窗棂,落在他掌心。那些铜片忽然活了,月牙形的那片映着光,真像被掰下来的半轮月,边缘的锯齿状磨损,倒比圆规画的更有筋骨。“这个给我。”沈嘉萤抢过那片月牙铜,往画夹里塞,“我要画进《旧巷故事》的最后一页。”

他看着她鼓囊囊的画夹,忽然从工具盒底摸出个布包,层层解开,是块核桃木的表壳料。“本来想做只怀表壳,总觉得差点意思。”他拿起刻刀,刀刃在木头上游走,木屑簌簌落在围裙上,“你画里的月光太柔,得加点硬的东西才撑得住。”

沈嘉萤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看刻刀在木头上开出细槽。他的指关节绷得紧,指腹磨出层薄茧,刻痕却越来越密,渐渐显露出花纹——不是常见的缠枝纹,而是些细碎的齿轮,齿牙间嵌着极小的星子。“这是……”“你画里的星星总掉在地上,我给它们找个家。”他低头吹掉木屑,侧脸的线条被台灯照得很锐,不像平时那个总闷头干活的杜恒砚。

巷子里的梆子敲了两声,沈嘉萤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纸,是幅水彩:修表铺的屋檐下挂着串铜片风铃,每片都像他锉的月牙,风一吹,影子在地上跳成细碎的舞。“阿婆说你十五岁那年,把锉的铜片串起来挂在门口,说这样就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了。”

他的刻刀顿在木头上,木屑在灯光里浮。“她记性真好。”过了半晌,他才低声说,“那天风大,铜片响得厉害,我以为是座钟又坏了,跑出去看,却见她站在风铃下,手里拿着块刚烤的米糕。”他把刻好的表壳料放在桌上,月光漫过木头的纹路,那些齿轮星子像在慢慢转。

沈嘉萤忽然抓起他的手,往他掌心放了块东西——是用黏土捏的小月亮,边缘坑坑洼洼,还沾着点颜料。“我捏的,比你的铜月亮软和。”他的掌心烫得像揣了个小炭炉,捏着那团凉丝丝的黏土,忽然笑了。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笑,眼角的纹路像被风吹开的水波,把满铺子的铜腥味都柔化了。

“帮我个忙。”他起身从货架顶层翻出个旧相框,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穿长衫的年轻人站在修表铺前,手里举着只怀表,旁边站个梳辫子的姑娘,手里捧着串铜片风铃。“这是我师父和师娘。”他用镊子夹起那片月牙铜,塞进相框角落,“这样,他们就能看见我也锉出月亮了。”

月光淌过相框玻璃,在照片上投下道亮痕,像条银色的河。沈嘉萤忽然明白,那些铜屑里藏着的,哪里是月亮,分明是个人被岁月磨得发亮的心。她拿起炭笔,在画稿上添了串风铃,每片铜都映着半轮月,风过时,影子在地上拼出个完整的圆。

杜恒砚把那团黏土月亮放进表壳料的凹槽里,刚好嵌住。“等干了,就用它当后盖。”他低头继续刻那些齿轮,刻刀划木头的声音像在数着什么,“以后,你的画里有月光,我的表里有月亮,咱们就都不缺这点亮了。”

巷口的风卷着桂花香飘进来,吹动桌上的铜屑,在月光里翻卷如流萤。沈嘉萤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所谓白头,或许就是这样——他的齿轮里缠着她的月光,她的画纸上落着他的铜星,岁月在中间慢慢转,把两块原本孤单的碎片,磨成严丝合缝的圆。



第七十二章 铜屑里的暖光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一点点盖住旧巷的屋檐。杜恒砚的修表铺还亮着灯,窗玻璃上蒙着层薄霜,把灯光晕成团暖黄的雾。他正低头磨一块表蒙,砂轮转得嗡嗡响,细小的玻璃碎屑飞起来,落在他深色的围裙上,像撒了把碎星子。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带进股巷子里的冷风。沈嘉萤抱着画夹站在门口,鼻尖冻得通红,发梢沾着点雪粒——外面竟悄悄飘起了雪。

“刚画完巷口的雪,就真的下雪了。”她跺了跺脚上的雪,把画夹往柜台上放,画纸边缘蹭到砂轮,带起串细碎的玻璃屑。“你看,我把你的铺子画在了雪里面,灯照着窗户,像块融化的糖。”

杜恒砚停下手里的活,砂轮的嗡鸣戛然而止。他抬眼看向画稿,纸上的修表铺裹在薄薄的雪雾里,窗棂透出的灯光在雪地上淌开,真像泼了勺融化的蜂蜜。铺子门口的台阶上,画着个低头修表的人影,围裙上沾着铜屑,手里的镊子举在半空,像要夹住那片落在表蒙的雪花。

“围裙上的铜屑画得太密了。”他伸手,指尖轻轻点在画中人的围裙上,“实际没这么多,会扎手。”

沈嘉萤凑近看,呼吸扫过他的手腕,带着点冷冽的雪气。“可我觉得这样才像你啊,”她抬头,睫毛上还沾着片没化的雪粒,“总在砂轮和铜片里泡着,连空气里都飘着金属的光。”

他的指尖顿了顿,忽然想起今早磨表链时,她也是这样凑过来,发梢扫过他的手背,像只胆小的鸟用翅膀蹭着人。那时阳光正好,落在她画满齿轮的画稿上,把那些金属线条照得发亮。

“雪下大了,今晚住这儿吧。”杜恒砚转身往里屋走,声音有点闷,“里屋有张旧床,铺着阿婆织的褥子。”

沈嘉萤没应声,只是跟着他往里走。里屋果然有张雕花床,床楣上刻着缠枝莲,褥子摸上去暄软,带着点晒过的阳光味。她放下画夹,忽然从里面抽出张纸,是幅没画完的素描:修表铺的角落堆着些旧表壳,其中一个打开着,里面的齿轮上落着片雪花,旁边写着行小字——“雪会化,齿轮不会老”。

“本来想画完给你当岁末的礼物。”她把画稿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现在看来,雪真的落在齿轮上了。”

杜恒砚往炉子里添了块煤,火光跳了跳,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我去煮点姜茶。”他说着要走,却被她拉住了袖口。

沈嘉萤的指尖有点凉,攥着他袖口的力道却不轻。“我帮你磨那块表蒙吧,刚才看你磨了好久。”她仰头看他,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像浸了油,“你教我,就像你师父教你那样。”

他想起师父当年教他磨表蒙的样子——老花镜滑在鼻尖上,手里的砂轮转得稳,说“磨东西和做人一样,急不得,得顺着纹路走”。如今师父的老花镜还放在抽屉里,镜片上的划痕像串省略号,记着那些没说完的话。

杜恒砚把砂轮调到最慢档,握住她的手,让她的指尖搭在砂轮的手柄上。“顺着边缘走,别压太重,”他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带着点煤炉的热气,“玻璃脆,你对它急,它就碎给你看。”

沈嘉萤的手轻轻抖着,砂轮转起来,带着两人的力道,在玻璃上磨出圈淡淡的白痕。她的呼吸有点乱,混着他的气息,落在他手腕的皮肤上,像只小兽在轻轻啃咬。

“慢着点,”他收紧手指,稳住她的动作,“你看这圈纹路,得磨得匀匀的,像巷子里的石板路,每块砖都得踩实了,才经得住雪淋。”

磨着磨着,雪粒打在窗上的声音密了起来,像有人在外面撒把盐。沈嘉萤忽然停下,转头看他,睫毛上的雪粒早化了,留下点湿痕。“你师父是不是也总说这些话?比如……修表就像种庄稼,得等着它慢慢长?”

杜恒砚想起师父临终前,躺在病床上,还攥着块没磨完的表蒙,说“恒砚你记着,急着出活的是匠人,等着它自己亮起来的才是匠心”。那时他不懂,直到遇见沈嘉萤,看她画一幅画能磨上整天,才懂了“等”字里的意思。

“他说,好的表蒙,得让光自己钻进来。”他拿下那块磨好的表蒙,对着灯光照,玻璃边缘的弧度刚好,能把灯光折成道彩虹,落在沈嘉萤的画稿上,“就像现在这样。”

彩虹的光斑落在“雪会化,齿轮不会老”那行字上,沈嘉萤忽然笑了,伸手按在他手背上,让那道彩虹晃过他的指尖。“那我们的故事,是不是也像这表蒙?得慢慢磨,才能让光钻进来?”

他没回答,只是关掉砂轮,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煤炉偶尔“噼啪”响一声。杜恒砚看着她沾了玻璃屑的指尖,忽然想起今早清理旧物时,翻出的那只铜制小盒子,里面装着师父攒的表针,每根都闪着温润的光,像藏着星星。

他转身从柜子里翻出那只盒子,打开时,铜锈的气息混着点樟脑味飘出来。“你看这些表针,”他拿起根最长的,在灯光下转了转,“师父攒了一辈子,说等他走了,就给我做只特别的表,表针用这些老针,表盘用你画的画。”

沈嘉萤拿起根短表针,放在画稿上比划:“那我把表盘画成巷口的样子吧,有你铺子的灯,有阿婆的竹椅,还有……”她顿了顿,把表针放在那个低头修表的人影手上,“还有双握着镊子的手,指尖沾着铜屑。”

杜恒砚看着她的侧脸,被炉火照得半明半暗,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磨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被磨出了光。他伸手,轻轻拂去她发梢的玻璃屑,动作像在抚摸易碎的表蒙。

“雪停了带你去巷尾的老槐树下,”他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那里的雪化得最慢,能画出表针走的痕迹。”

沈嘉萤把表针放回铜盒,忽然想起什么,从画夹里抽出张速写,上面是棵老槐树,树桠上挂着串铜片风铃,每个铜片都像片小月亮。“我早就画好了,就等雪停。”

画里的风铃在雪光里晃,铜片上的纹路像表链的一节节,串起了整个旧巷的时光。杜恒砚看着那幅画,忽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不是空耗,就像这雪地里的光,总会顺着磨好的纹路,悄悄钻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熨成一块暖融融的绒布。

煤炉上的水壶“呜呜”响起来,白汽漫过窗玻璃,把外面的雪影晕成片模糊的白。他起身去倒水,听见沈嘉萤在身后轻声说:“恒砚,你的名字里有个‘恒’字,原来就是等的意思啊。”

他握着水壶的手顿了顿,热水在壶里轻轻晃。是啊,恒,就是慢慢磨,慢慢等,等雪化,等光来,等两个灵魂在旧巷的微光里,磨出彼此的形状。

窗外的雪还在下,却好像带着点甜味了。



第七十三章 铜盒里的光

煤炉上的水壶唱得正欢,白汽顺着壶嘴爬出来,在窗玻璃上晕出片水雾。沈嘉萤用指尖在雾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表,指针指着窗棂的方向,忽然被只温热的手掌覆住——杜恒砚正握着她的手,让那只表的指针转向炉火,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掌心,像在打磨块未经雕琢的玉。

“表针得跟着太阳走。”他声音里带着点煤烟味,“师父说,老辈人看时间不用钟,看日头落在窗台上的影子就行,准得很。”

沈嘉萤反手扣住他的手指,把他的手按在玻璃上,让两人的影子在雾里交叠成团。“那我们的表,就用日头做指针好不好?”她指尖划过雾里的表壳,“画满十三条刻度,一条刻着巷口的槐花,一条刻着修表铺的铜铃,还有一条……”

“刻着你画夹里的老槐树。”他接话时,目光落在她画夹露出的边角上,那里正画着棵枝桠盘错的老槐,树洞里塞着只铜盒。

水壶的歌声突然哑了,杜恒砚起身去提壶,袖口扫过工作台,带落了只小铜盒——正是他今早翻出的那只,里面盛着师父攒的表针。铜盒撞在地上,表针哗啦啦滚出来,像撒了把碎星子,其中根细长的银针蹦到沈嘉萤脚边,她弯腰去捡,却发现针尾刻着个极小的“砚”字。

“这是……”

“师父给我打的第一根表针。”他蹲下来捡针,指尖捏着根刻着“萤”字的短针,针尾还沾着点暗红,像陈年的血迹,“他说,等我遇到能一起磨表蒙的人,就把这对针给她。”

沈嘉萤忽然想起阿婆说过,修表匠的表针都是自己打的,刻上名字,就像把人嵌进时光里。她捏着那根“砚”字针,忽然往铜盒里看,盒底刻着圈极浅的纹路,像朵没开全的桂花——和她画里老槐树洞里的铜盒一模一样。

“你师父是不是总坐在老槐树下打表针?”她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我画那棵树时,阿婆说,三十年前有个修表匠,总揣着铜盒坐在树下,针在火里烧得通红,他就对着树影敲,敲出的针比谁的都准。”

杜恒砚捡针的手顿住了,铜盒里的表针在暮色里泛着柔光,其中根刻着“月”字的金针对着窗外,刚好接住片飘进来的雪花。他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含糊的话:“槐树下的铜盒……藏着半块表壳……”

“跟我来。”他拽起沈嘉萤就往外跑,铜盒被他攥在手里,表针在里面叮当作响,像串没上弦的风铃。

巷口的老槐树果然立在雪地里,枝桠上积着薄雪,树洞里黑黢黢的,像只睁着的眼。杜恒砚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块冰凉的金属,拽出来时带起串冰碴——是半块铜表壳,边缘磨得发亮,内侧刻着的桂花纹,正好能和他手里的铜盒合上。

“师父说的‘半块表壳’……”他声音发颤,把铜盒往表壳上扣,“原来在这儿。”

沈嘉萤忽然想起画稿里的细节,慌忙翻开画夹:树洞里的铜盒旁边,画着道细微的裂痕,而那半块表壳的缺口,恰好能嵌进裂痕里。她把画稿铺在雪地上,铜盒与表壳扣合的瞬间,雪地里的影子忽然变了形——像两只交握的手,正把散落的表针拢成个圆。

“你看!”她指着表壳内侧,那里刻着行字,被岁月磨得极浅,“‘等雪落满十三条刻度,就把时光拧成弦’。”

杜恒砚的拇指抚过那些字,忽然懂了师父说的“特别的表”是什么——用老槐树的影子做表盘,用日头做指针,用刻着名字的针拼出时间,再把两人的指纹拓在表背,就像把彼此的温度嵌进了时光里。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合二为一的表壳上,簌簌有声。沈嘉萤把画夹里的老槐树速写撕下来,小心地塞进表壳夹层,忽然发现画纸背面还有行阿婆补的小字:“他总说,好时光不是走得准,是走得暖。”

杜恒砚把表壳揣进怀里,用体温焐着,铜盒里的表针还在轻响,像谁在数着落在肩头的雪花。他忽然低头,看见沈嘉萤的睫毛上落着片雪,伸手去拂,指尖却被她咬住,轻轻硌了下。

“痒。”她含着他的指尖笑,眼里的光比雪亮,“十三条刻度,还差条没刻呢。”

“刻什么?”

“刻‘此刻’。”她拽着他往回走,雪在脚下咯吱响,“师父说的‘暖’,不就是现在么?”

修表铺的灯还亮着,铜盒放在工作台上,表针在里面安静躺着。沈嘉萤铺开画纸,杜恒砚拿起刻刀,在表壳内侧添了道浅痕——正是此刻日头落在窗台上的角度。炉火映着两人的侧脸,铜盒里的表针忽然轻轻动了下,像时光被拧上了弦,开始往暖里走。

窗外的雪落在玻璃上,融化的水痕顺着“歪表”的轮廓往下淌,像给时光画了道泪痕,却在底端弯出个笑涡。沈嘉萤忽然抓起支画笔,在画稿的老槐树上添了串铜铃,每个铃舌都刻着根表针,在雪光里晃出细碎的响——

那是十三条刻度外,多出的、属于此刻的声音。



第七十四章 灯芯里的暖

暮色漫进修表铺时,沈嘉萤正蹲在柜台后,用铅笔尖戳着画纸上的灯芯。画里的煤油灯歪歪扭扭,灯芯却画得极细,像根被拉长的银线,在纸面投下片暖黄的光晕。

“这里不对。”杜恒砚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他手里捏着枚刚打磨好的表针,金属的冷光映在他眼底,“老煤油灯的灯芯,烧到后半段会发虚,光晕边缘该带点毛边,像被风吹过似的。”

沈嘉萤仰头看他,铅笔还停在灯芯顶端:“你怎么知道?”

他低头调试着手里的镊子,指尖夹着的小齿轮在灯光下转了个圈:“小时候住的阁楼,就用这种灯。奶奶总说,灯芯不能剪太齐,留点头儿,光才暖。”

她忽然想起画夹里的速写——那天路过旧货摊,见个老人在修煤油灯,灯芯果然是毛茸茸的,光晕在墙上映出片晃动的碎影。她把铅笔在橡皮上蹭了蹭,重画时特意让灯芯边缘晕开点墨色,像被火舌舔过的毛边。

“这样呢?”

杜恒砚的目光落在画纸上,镊子停在齿轮的齿牙间。窗外的暮色渐浓,铺子里的老座钟滴答作响,钟摆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像在丈量时光的长度。他忽然转身,从柜台下翻出个铁皮盒,锈迹斑斑的盒盖一打开,一股混合着灯油和铁锈的气息漫出来——里面躺着盏巴掌大的煤油灯,玻璃罩上蒙着层薄灰,灯芯果然留着截毛茸茸的头儿。

“奶奶的灯。”他用指腹擦了擦玻璃罩,灰雾里透出点暖黄的光,“她说这灯芯烧了半辈子,照过她纳鞋底,照过我拆表,连墙根的青苔都被照得发暖。”

沈嘉萤伸手碰了碰灯座,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漫上来,却奇异地混着点暖意。她忽然想起昨天画巷口老槐树时,树洞里藏着的铜盒,盒底刻的桂花纹,和这灯座边缘的纹路竟有几分像。

“你看这个。”她翻开画夹,指着树洞里的铜盒,“阿婆说,三十年前有个修表匠,总在槐树下擦煤油灯,灯座上的桂花是他刻的,说给‘等灯暖的人’。”

杜恒砚的指腹在灯座边缘摩挲,那里果然有圈极浅的桂花刻痕,被岁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他沉默地把煤油灯放在柜台上,转身去搬梯子,爬上去够天花板角落的旧箱子——那箱子积着层厚灰,打开时呛得人直咳嗽,里面全是泛黄的图纸,画着各种表的结构,边角都卷了毛边。

“这是……”沈嘉萤抽出张图纸,上面的钢笔字力透纸背,画的竟是盏带钟表的煤油灯,灯座里藏着齿轮,灯芯的影子能在表盘上走动。

“爷爷的设计图。”他的声音带着点闷,像从旧纸堆里钻出来的,“他说要做盏‘时光灯’,灯芯烧多久,表就走多久,等灯油烧尽,表针刚好停在‘重逢’的刻度。”

图纸的角落有行小字,墨迹已经发灰:“灯芯暖时,人未远。”

沈嘉萤忽然想起今早路过巷尾,见个老阿婆在晒被子,说当年有个修表匠总帮她换灯芯,每次都留半截头儿,说“这样灯灭了,余温还能焐会儿手”。她把画夹里的槐树速写抽出来,和图纸上的灯并在一起——树洞里的铜盒,形状正好能嵌进灯座底下的凹槽。

“你看!”她指着画纸,“铜盒是装灯油的吧?阿婆说那树洞里总渗出点油味,像陈年的灯油。”

杜恒砚把图纸铺在柜台上,台灯的光打在纸上,让那些模糊的线条渐渐清晰。他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话:“那灯油是槐花落进去的,泡了三十年,烧起来有甜香,能照得影子都发暖。”

他从工具箱里找出小刻刀,小心翼翼地在煤油灯座的桂花纹旁,补刻了朵半开的花苞。沈嘉萤看着他低头专注的样子,忽然把画纸铺在旁边,用彩铅给树洞里的铜盒添了点亮光,光晕漫出来,刚好落在修表匠的影子上——那影子正弯腰擦灯,衣角沾着片槐花瓣。

“这样,等灯油烧起来,光就能从树洞里漫出来了。”她轻声说,彩铅在纸上涂出片温柔的橙黄。

铺子里的老座钟忽然“当”地响了一声,惊得两人同时抬头。暮色已经漫过窗台,把外面的巷弄染成片深蓝,只有远处的路灯亮着,像串被拉长的星星。杜恒砚起身去点灯,老台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两人的影子,一个低头看图纸,一个仰头看灯,影子的边缘渐渐融在一起。

“奶奶说,灯芯不能总烧着,得让它歇会儿。”他忽然开口,手里转着那枚刚打磨好的表针,“就像人不能总想着往前赶,停一停,才能看清影子里的人。”

沈嘉萤把画夹往他那边推了推,画纸上的煤油灯旁,多了个小小的身影,正踮着脚给灯芯添油,衣角的槐花瓣落在灯座上。“那这个‘等灯暖的人’,是不是等到了?”

杜恒砚的目光落在画纸上,表针在指间停住。窗外的风卷着槐叶掠过玻璃,沙沙的响,像有人在窗外轻轻走路。他忽然拿起那盏煤油灯,往灯座里倒了点新灯油,用火柴点燃时,火苗“噗”地跳了下,果然带着点淡淡的甜香,是槐花的味道。

“你闻。”他把灯递过去,玻璃罩上的灰被热气熏得渐渐化开,光晕在墙上投下片晃动的碎影,像无数只小手掌在轻轻拍着。

沈嘉萤凑近时,发梢蹭到他的手腕,两人都没动。灯芯的毛边在火里轻轻颤动,把彼此的影子映得暖融融的,连带着那些旧图纸上的线条,都像是活了过来,在光晕里慢慢舒展。

老座钟又响了一声,这次的声音很轻,像怕打扰了这暖光。杜恒砚把灯放在图纸旁,光影刚好落在“时光灯”的齿轮上,仿佛下一秒那些齿轮就要跟着钟摆转起来。

“明天去槐树下挖挖看?”沈嘉萤的声音很轻,怕吹散了这暖光,“说不定铜盒里的灯油,真能让灯烧得更暖。”

他看着她被灯光映红的脸颊,忽然想起奶奶擦灯时总说的话:“光要暖,得有人添灯油;人要暖,得有个人守着光。”他拿起那枚新刻的表针,轻轻放在画纸上的灯座旁,针尾的桂花纹,刚好对着画里的槐花瓣。

“好。”

铺子里的灯光和煤油灯的暖黄融在一起,老座钟的滴答声里,仿佛能听见时光在齿轮间轻轻转动的声音。窗外的暮色还在蔓延,却被这团暖光挡在门外,连墙根的青苔,都像是被照得泛起了暖意。



第七十五章 齿轮里的光

暮色漫进旧巷时,修表铺的木门又开始吱呀作响。杜恒砚正俯身调试一只怀表,黄铜表壳在台灯下泛着温润的光,他指尖捏着的镊子悬在齿轮上方,睫毛投在镜片上的影子,像两片停驻的蝶翅。

“咔嗒”一声,沈嘉萤推门带进来半袖晚风,画夹上沾着的槐花瓣落在柜台上,与散落的齿轮混在一起。“今天去巷尾写生,看见你家窗台的茉莉开了,”她把画夹往桌上一放,抽出张速写,“给你看这个。”

画纸上是修表铺的侧影,青瓦上压着层薄云,窗台上的茉莉探出院墙,花瓣上的水珠用留白表现,像沾着月光。最妙的是墙根的青苔,用极细的笔触勾出绒毛状的边缘,竟比真的还多几分灵动感。

杜恒砚的镊子顿了顿,目光落在画中窗棂的阴影处——那里藏着只半开的木盒,盒角露出截表链,正是他收在柜底的那只旧表盒。他没说什么,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个小锦袋,倒出几粒饱满的茉莉种子:“明年春天种在窗台,能爬满整个窗框。”

沈嘉萤接过种子,指尖碰到他的指腹,像触到了刚打磨好的钢针,微凉却带着温度。她忽然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旧伤,疤痕像道褪色的表纹,便从画夹里抽出张纱布:“上次你说磨表壳时被弹簧弹到,现在还疼吗?”

他抬手摸了摸疤痕,那里早没了知觉,却记得那天她背着医药箱闯进来的样子,头发上还沾着画室的松节油味,给伤口涂碘伏时手都在抖,却坚持要亲自包扎,说“画里的人物受伤了都要好好处理,何况是真人”。

“早好了。”他把怀表的后盖扣紧,齿轮转动的声音变得清晰,像沙漏在计数。“你画里的表盒,是想让我把那只银壳表找出来吗?”

沈嘉萤眼睛一亮:“你还记得!就是去年我来修画笔,看见你用绒布擦的那只,表盖内侧刻着花纹,当时没敢多问。”

他转身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搬出个积着薄尘的木盒。打开时,樟木的香气漫出来,裹着只银质怀表,表盖内侧的缠枝纹已经磨得发亮,却仍能看出是两枝缠绕的茉莉。“这是师娘的陪嫁,”杜恒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师父说,当年师娘总嫌表走得快,每天要拨慢三次,说要等他把活计做完,一起去巷口吃碗馄饨。”

画夹上的速写被风吹得翻动,露出背面的字:“等一个人,看表针重合的瞬间。”是沈嘉萤的笔迹,铅笔写的,边缘有点晕开,像被水汽浸过。

“我爷爷也有只老怀表,”她忽然说,“表盖内侧刻着‘迟’字,奶奶说他总爱把表调慢,说是怕走快了,误了接她下班的时间。”

杜恒砚把怀表放在画纸上,表盖与画中的木盒刚好对齐。台灯的光透过表镜,在画里的青苔上投下圈银亮的光斑,像滴落在时光里的泪珠。他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修表和等人一样,急不得,得让齿轮慢慢转,转着转着就对上了。”

这时,巷口传来馄饨摊的梆子声,沈嘉萤把画夹往肩上一甩:“我请你吃馄饨吧,就当谢你送我茉莉种子。”她的发梢扫过柜台上的齿轮,带起个小小的漩涡,把槐花瓣卷得打了个转。

他锁门时,怀表在口袋里轻轻震动,是表针重合的提示音——这是他昨天刚调好的,特意让表针每天在这个时辰重合一次。晚风穿过巷弄,把馄饨的香气送过来,混着茉莉的清甜,沈嘉萤在前头跑着,辫梢的红绳晃啊晃,像极了他刚入行时,师娘教他认的第一根表针。

柜台上的茉莉种子被风吹到画纸上,落在那行铅笔字旁边,像给“等”字添了个注解。远处的梆子声敲了两下,不急不缓,像在数着巷子里慢慢拉长的影子,一个是提着画夹的,一个是揣着怀表的,最终在馄饨摊的灯笼下,叠成了团暖黄的光。

修表铺的木门还在轻轻晃,门框上的刻痕又深了点——那是杜恒砚每天关门时划下的,记录着怀表重合的次数。以前总觉得这刻痕像道疤,如今看着画里蔓延的茉莉藤,忽然明白,所谓时光,不过是让两个等待的人,在齿轮转动声里,慢慢走到同个刻度上。

就像此刻,沈嘉萤举着只馄饨朝他笑,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却挡不住眼里的光,像极了师娘当年看着师父修表的样子。杜恒砚忽然觉得,那些被表针丈量的岁月,那些藏在齿轮里的等待,终究会在某个温暖的瞬间,绽放成窗台上的茉莉,爬满整个旧巷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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