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六十三岁。

老话说：“六十三，猛一窜”。按风俗，女儿要在这一年给父亲买鲤鱼，以鲤鱼跃龙门之意，祈求父亲摆脱年岁限制，健康长寿。

十几年前，我陪母亲在鱼市给外公外婆挑鱼，母亲说：“我心里矛盾的很，想着他们到了能吃女儿鲤鱼的年纪，高兴；又想着他们已经老了，难过。”我不理解，只觉得母亲矫情。

时间弹指一挥，转眼就轮到我。

此刻，我终于体会到母亲当初的纠结惆怅。除此之外还多了错愕和叹息：我的父亲，居然已经到花甲之年？要知道，我们还没有好好相处过。

我们父女的相处实在短暂。他要工作，我要上学，除了过年那几天，很少生活在一处。然而即便是那几天，我也被父母回来的喜悦、新年的喜悦、新衣服的喜悦、压岁钱的喜悦完全冲昏了头脑，很少仔仔细细的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

只记得他递给我的零食、衣服、零花钱，至于他面上是何表情，喜悦还是欣慰，全然不记得。

父亲也总是很忙，忙着准备年货，忙着孝敬父母，忙着走亲访友，很少会停下来和孩子们说话。

记忆中除了从父亲手上匆匆接过各种所需的场景，就只剩车站离别的场景。

春节过去，年还未过完，父亲就要回去上工。破败萧条的小车站在春运期间被迫超负荷工作，运力不足，人手不够，导致一切都混乱不堪。人群熙熙攘攘，呼喊叫骂声此起彼伏。

父亲不愿我陪他过去，在离车站尚远的地方就停下催我回去。我不肯，他拍拍我的肩膀，又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钱给我，哄我去买吃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将行李提在手上，穿过拥挤的人群匆匆往车站奔去。他的黑色棉袄闪现几下很快淹没在人流当中，像是汇入大海的一滴水，消失不见了。

我们的新的一年，就从此刻正式开始。

我和父亲唯一的一张合影，拍在中考之前。

父亲从外地赶回来料理爷爷的丧事，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未能同行。事毕，父亲领我去照相馆拍照片好捎给母亲。

原本打算只给我拍单人照，在我再三坚持之下，才最终拍了合影。照片洗出来两张，父亲留了一张给我。

往后的许多年，我都是从那张照片上来认真看我的父亲。

照片上，我已经很高了，站在父亲身后。父亲双腿交叠，坐在高凳上，刚点的烟没来得及熄灭，夹在指尖。他的头发很长，有些乱糟糟的，面色不好，眼下是熬夜带来的青紫，胡子没有刮，深紫色的衬衫皱巴巴的贴在身上，活脱脱一个面色凄苦的中年人。

其实，他那是还尚年轻，身材也未发福，但是已经看不太出青年人的神情和活力。我那时只觉照片拍得不好，拍照的时机不对，只当是爷爷离世带来的伤痛还未从他脸上隐去，却未曾看到他身上的辛酸和不易。

我极少与父亲聊天。读书时，他只问我：“钱是否够用？”；工作后，他只问我：“什么时候回家？”。至于学习成绩和工作相关，他从不提，我也从未想过要说。

我们每年相见的那几天也只是在吃吃喝喝中度过，关于对方的深一点的话题从来没说过，只靠母亲在中间传递信息。

我只知道我在长大，他在变老。但是却从未从心理层面上思考和认可他在变老。

时间依旧一日一日的过，很多时候，你不去计较，好像它又没过一样。它这样悄无声息地麻木着我的神经，然后在平凡的某一天若无其事的给我当头一棒，向我展示它所走过的所有痕迹。

我终于有了父亲的新照片，来自他的微信头像。卖手机的工作人员帮他注册微信时顺手留下了那一刻：

父亲坐在柜台前，穿着夏季中式暗纹立领白衫，扣子没有系好，露出脖子和一片黑红的胸膛；面色依旧不好，眼袋很重，眼角皱纹也深，嘴巴抿成一条线，似乎想要笑一下，只是最终也没能笑出来。他发福了不少，身上有了中年人的沉重和风霜，只头发还像过去一样，长长的乱糟糟的搭在额头上。

我盯着照片看了半天，莫名涌起一阵心酸，强作镇定安慰自己：“真好！爸爸没有中年脱发的烦恼”。

这张照片被我小心的保存在手机的相册里，中间几次换手机，也都没忘将它转移过来。连同父亲的生日、鞋码、喜欢的东西一起待在名为“爸爸”的文件夹里。

现在看来，我还以为这是昨天的事情，却不想竟然已经又过去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父亲一直用着这样的微信头像，这么多年我有那么多次的机会和他见面，却也从未想过，要给他拍一张新的照片存到手机里。

我的父亲原本是青年的形象，慢慢过渡到中年，现在却突然用年龄和风俗提醒我，他已经步入老年。这如何让人接受的了呢？

我心中有愧，为父亲的衰老和我的不知情。但是真要和父亲说话，除了吃喝和健康却也找不出其他话题。

我不惧怕时间的流逝，却也不能坦然接受父亲突然的衰老。尽管我不记得他年轻时的风华正茂，对照片里的状况也不太满意，但还是希望他不要再变成另外一个我不能接受的样子。

那是我的爸爸啊！我明明还没有准备好，明明我们还没有统一好脚步，找到时间好好相处，他怎么就已经衰老成另外一个样子呢？

小时候过年我从他手里接过零食，衣服，压岁钱；现在过年换他来拎我提回去的白酒、衣服、补品。每次见面都会心灵一震，嘴上感叹父亲老了，心里却只觉得他不过发福了，不过多了点皱纹。总觉得在我们未曾见面的日子，他还是和我记忆中的一样。

发福、皱纹、风霜，是岁月的见证，并不是衰老的证明。外貌改变印证的衰老和我内心认可的衰老仿佛两个不同的事物。

尽管父亲一直在说：“丫头，爸爸老了。”

但是我一直固执的坚持：“你可是爸爸啊，你怎么会老？”

也许衰老的是承担‘父亲’这两个字的躯体，而‘爸爸’是永远不会老的！父亲会在孩子心中留下难以忘却的人生片段，而爸爸永远是孩子心中幸福、可靠的依仗。

我的父亲老了，我的爸爸永远不会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