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拭尘埃(三七二)

地铁站台上,等候着中转的车来。一道光,照在地面上。看过去,边上的壁上也有光。往高处看去,见到顶是透明的,那光不是灯光,是阳光透过那天窗,投射下来。本来以为是在地下很深的地方,因为这一束光,这一束阳光,改变了看法。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哪怕只是这么一束,真好。

圆桌边上,我们在闲聊着什么。一位在描述她的同学所干的营生,超出了众人的想象,比影视节目上显现的更加夸张,然而是真实的,真实到让有人以为那是表演,那是假的。另一位说了一句,意味深长: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是如此美好,背对阳光的地方是如此丑陋。美好和丑陋本在一起。

边上的那位,久没他的音讯了。在早上,自己想到了,要乘这次聚会,找别人要到他的新联系,或者发个短信给他的旧号码要到他的新联系。晚点,看到了他自己跳出来了,报名参加这次聚会。添加他的新联系,也很好奇他的旧联系为何失效。见面了,当面问一问。有了一点依稀的印象。

某一天,发现那个自己总在边上旁听的社区进不去了。他说的就是他在那上面最后留了一条什么言。他不说起的时候,自己没任何印象。他说起之后,自己好像有那么点印象。当时自己有读到那留言以及其他留言的,没有看出任何的蹊跷。他说他就是因为那留言,废了他那用惯的旧联系。

不禁哑然。这是一个契机,让我们聊起我们自己,让我们聊起我们周遭,让我们聊起所谓士人的传统。大概,这是第一次,在这样的聚会上,大家一起围绕这个话题,在谈论自己的观点。有点高谈阔论的意思,又有点触及人之为人的根本。人最本质的是活着吗?人和动物应该平等看待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绕了很大一圈,那个起先观点站在他的相对面的同学,最后回到了附和他,不是附和他的观点,而是附和他的为人。在一群人里面,有像他这样的人,总是好的。在历史的长河里,在文化传统的不断延续当中,他这样的作为,正是士人的本色。他说不要把他拔这么高。

他说他只是说出了自己想说出的,自己以为是真的,自己以为是对的。对面的同学在起初的时候主张的正是:我跟你的观点不一样,我根本不区分真和假,我根本不区分对和错。后来,在某个时刻,缘于当时的前后脉络,我举起酒杯敬了对面一下,为对面先前直白无误地说出了这个主张。

同时评述了他一句:你还像是在编代码,还在用一和零看事情。到此为止。我不附和他的这一和零,我知道他只是在特定的情形下,选定了特定的主张,显现出了特定的倾向。谁人不是这样呢?谁人不是在这倾向的背后,有众多的掂量?只是谁人能原原本本地讲出自己内里掂量的过程?

人是这么不可琢磨的。那个他自己戏称才一岁半的带小字的同学,讲起来他自己切身的故事,他在生命存亡的关卡,另一半说要是他康复了,就学他开始信仰他所信仰的。不知道这当初是她给他的一个安慰,还是她给他的一个许诺?他说现在他新生过后有一年半了,她根本没有兑现的意思。

很好理解,她的倾向。一个人信什么不信什么,不是凭着许诺来达成的。信,是从内心生出的,就像一个生命。她,没法在不信的时候,假装信了。她,没有理由要在他的面前,做这样的假装。很好理解,有一天,当他变得不信了的时候,当他变得像要洗心革面的时候,她或正好变得像他现在。

早上,我告诉你,晚上我要去和同学聚会,会见到哪个叔叔,会见到哪个阿姨。我问你那个叔叔的老婆的名字,你还记得吗?你说当然记得。我让你说说看,你说了姓,是的。我让你继续,你说了名,是的。其实,在你说出她的名字之前,我根本想不起来是啥名的。等你说出,我才能够想起来。

称是。我好奇,问你:你怎么会记得?你说:当然记得啦。琢磨不透,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得?不过,她待你好,你也喜欢她,是那时候的情形,应该就是那情形让你记住了一些什么吧。我说起那个女同学,我讲给你听她的名字,你问了每个字怎么写。我猜的话,回头你会记住的。

中午,我去接你,等你上完本学期最后一趟课,出来。你说今天有毕业典礼,我早上也注意到六年级的同学,穿了礼服。毕业典礼应该是她们的。我去的有点早,一来怕你早出来,二来想看看毕业典礼有啥节目。操场上空荡荡的,有两个大男孩在玩篮球。风起时,近前的树和那棵菩提在摇曳。

突然,广播室传来了声响。那两个大男孩收了篮球,离开了。钢琴曲想起,事后问你得知的,第一首是送别,第二首是龙的传人,第三首是千与千寻。我知道这些曲子响起的时候,有你们在吹口琴,有她们在吹陶笛。我知道这些曲子,是送给她们的。你知道吗?我听到这些曲子时眼眶湿润。

看着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树的枝叶。我想起来什么,上一次我在外面观摩了内操场上的毕业典礼。有老师在唱歌,有老师和学生在扔纸飞机,有学生上前给老师献花,有老师将学生拉到怀里拥抱着。那是什么时候?去年还是前年?我想不起来了。事后问你得知的,那是去年六年级的毕业典礼。

我很遗憾,今年的比去年的,大不如。我取笑你,恐怕到了明年,你们的还不如今年的。这个不是你这会所关心的事。我们并肩走着时,你说语文试卷已经批改,发下来了。我开始没反应过来,然后才想到问:你得了多少分?你说得了九十八。我觉得很好。第一名?你说第一名是九九点五。

哦,那你是第四名。你说你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这个分数足够好了,好到我以为是最好的分数。我带你去报刊亭吧,把儿童文学买了,省得下午在家里,你没书看。你点点头。书包在你背上,你不肯让我背。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我不想背的时候你让背,我想背的时候你不让背。

后来,我会想到,你怎么会想到说起这语文卷子的。我想起来昨天那个谁的爸爸说的,到了这个年纪,不管我们在不在乎,其实你们自己是很在乎你们自己的成绩的。你之所以会在走路的时候说起来,实在是也觉得这成绩够好的,你想把这好消息分享给到我,让我和你一起分享你的开心。

晚上,我的那个同学提起最近让他操心的事情,是关于他儿子的中考。别人劝他要放松,不要自己背太多的包袱。他说根本不是他自己放不下,根本是他儿子自己放不下。他说出他儿子的一些表现来,可以理解,这是他儿子觉到压力太大之后的一种过激或者释放性的反应。压力总得释放。

在座的另一位表示完全理解,当年他的小孩,大概闹得比这个还凶。是啊,这一切说起来很轻松,自己面对自己承受时,是完全两样的事情。今天要考两门的,昨天晚上你根本没有复习这两门,你在看你喜欢看的闲书。你是不想复习吧?你笑着点点头。我笑笑:这一点,你跟爸爸一样。

本来不想喝酒,或者说尽可能少喝酒的。在前半程很小心控制,在后半程变得放松起来。喝就喝吧,肚子早已经填饱了,加一些酒下去,可以接住。桌子不是很大,人不是很多,把桌子围得满满当当。说话的声音不用很大,在场的人都能听清。这样很好。或许正因为这样的场景,我们聊得有些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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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惠来,完成于2021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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