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生活?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些没有人能真正告诉你,需要你自己满怀勇气,像小说主人公那样抛弃一切,用整个灵魂去探索。”
——引自《月亮与六便士》导读。
“作家更关心知悉人性,而非判断人性。”毛姆在原文中这般说道。撇开部分三观,《月亮与六便士》着实是一本相当震撼的作品。
也许每个人都是带着光芒来到这世界的。
只是又一层层被生活撕扯掉了这些光芒,变得日益机械无趣,不再怀抱热望和期待,被某些所谓的义务与合理勒住喉咙。于是我们就这般沦为尘屑,不再发光,不再有温度,泯然众人。操心一样的日常,烦恼一样的难题,千篇一律。在每个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愁容,却无法在任何群体里看到仅有的、自己的光亮。于是所有人都糊在一起,融成一个没有边界没有轮廓的黑色怪物,其名为,“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我不想谋生。我想生活。(I don't want to earn my living, I want to live.)”——译者在导读里如是引用奥斯卡·王尔德的语句概括《月》。据说在一篇书评中有句“为天上的月亮神魂颠倒,对脚下的六便士视而不见”,毛姆喜欢这个说法,所以才有了一九一九年出版的《月亮与六便士》这一书名。
“在这个以物质为上帝的时代,用浅薄的幸福、成功来量死你的世界,你该怎样过完你的人生?人生如梦,你是希望枕着月亮还是六便士?很多人渴望名声,追求利益,很多人希望名利双收;大多数人按部就班,过着平庸乏味的生活;也有一些人忽然如梦方醒,一骨碌爬起,去寻找真正有价值的生活。”
曾阅读过一个版本的《月》,碍于正文前的赏析太长,一度以为《月》正文篇幅更长,遂弃。几个月过去,用零碎的时间重新阅读,徐淳刚译浙江文艺出版社版本。深为毛姆的情节和笔触折服。凄苦的童年生活造就了毛姆敏感内向又坚强富有同情心,这是内向者的财富。
《月》以印象派巨匠保罗·高更为原型,对比经历,斯特里克兰和高更有诸多重合之处。高更同样以海员和金融经纪人作为过职业,从文明社会逃离到南太平洋的蛮荒小岛。中年时兀自辞去证券交易所的职务,以便整日绘画。投身艺术以后,时常生活困顿,患病,寄人篱下,奔赴塔希提岛定居于偏僻的村落之中,晚年深陷贫病交加的窘境,终年紧张工作直至疾病吞噬掉作画的能力。
不同的是高更从青年时代即开始学习绘画,而非《月》文中的中年时期,《月》显然是拔高了理想的圆满性。并且高更频繁去往美术学院,所有休息日都用于绘画练习——投入的时间起点和总量,在哪项事业或爱好里都是必不可少的基石。且高更本人更真实如常人,不像斯特里克兰追求艺术至于罔顾身心的苦痛,而高更曾在绝望的心境中服毒自杀未遂。在离弃家庭只身前往巴黎画画后,“所有人都讨厌你/鄙视你,你也无所谓吗?”“无所谓。”斯特里克兰简短轻蔑地如是回答道。
网页词条赫然推送着“月亮与六便士更适合中年人阅读”,可能我也确实到了这年纪,可能也的确未经社会摧残不能更懂这其中激荡的决心和放弃。与其说“月亮与六便士适合中年人阅读”,我更觉得“月亮与六便士值得所有社畜阅读”。或许每个人都可以是自己的artist,生活的艺术家,并非一定要擅音乐绘画诗词歌赋,每个人的媒介都不同,正如船长布吕诺所说,我也是一名艺术家。
“从某种方面说,我也是艺术家。”
斯特里克兰说布吕诺船长不懂做一个艺术家是怎么回事,布吕诺微笑着,漆黑的眼睛闪烁着,“他这么说对我不公平,因为我也知道什么是梦想。我也有自己的幻想。从某种方面说,我也是艺术家。”
“在我身上,也有激励着他的那种热望。所不同的是,他凭借绘画,而我是生活。”投资失败的布吕诺船长买下了南太平洋的一个环形小岛,每天一天亮就和妻子一道拼命干活,夜晚累瘫成死狗一样睡觉,白手起家将荒岛改造成花园,这就是他凭借生活创造美的艺术。
千百种生活模式,有人选择天伦之美,有人血液里荡漾着对冒险的渴望与冲动。而生活残酷的是,事件发生了和没发生一样,世界依然继续,无论最初带着怎样的光明和梦想,死了就跟没来过世上一样。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恋爱。”
初登场的斯特里克兰,魁梧笨拙,不过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在出走绘画前,他总是一派好丈夫好父亲形象,温和纯良,和其后投身艺术后的秉性可谓大相径庭。在他逝世四年后,人人追悔其在世时和这位天才失之交臂。
一个世纪过去,斯特里克兰放在今日也是能上热搜的“渣男”——“我是个男人,有时候我需要女人。当我的欲望满足了,我就会去忙别的事情。”对没有经济来源的妻子销声匿迹,对未成年的孩子撇开抚养义务。不抗拒费心照料自己的朋友的妻子的献身,“她的身体很美,而我正要画一幅裸体。等我画完了,也就对她没兴趣了”,对其死亡也不过一句“世界冰冷而残酷,没有人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三位女性的依次登场贯穿了斯特里克兰的一生。
“那么,上帝作证,你究竟为什么离开她?”
“我想画画。”
斯特里克兰夫人,三十七岁,高大丰满,朴素自然,她的餐厅正如她本人一样,朴素又雅致,时尚且单调,兴许是因为自己无法产出心心念念的文艺作品,遂转而追逐起装饰和宴请的风尚。作为一位能干的主妇,她能接受另一半出轨背叛,却不能接受另一半半途去追寻理想,你总归是要走要抛弃我的,我能接受你屈从于本能和欲望,但不能接受你给我以虚假的顺畅平淡后转而去实现所谓的自我——“昔日的荣光不可能再伪装”。
布兰奇·斯特洛夫夫人,高挑优雅,朴素大方,差一点就成了美人,她安然地忙碌在锅碗瓢盆之间,使家务成为一种仪式。“她不够美吗?你看她坐在那儿,像不像一幅画夏尔丹的画。”沉静的外表下涌动着对冒险的渴望,陷入情欲的罗网又因斯特里克兰的无动于衷而服酸自杀,任凭眼泪淌下直至死亡。
塔希提岛的阿塔,一滴白人的血都没有。十七岁的女孩子,她够漂亮,她会做饭,她买下的地收获的椰子干足够斯特里克兰舒舒服服地画画过日子。温顺软弱,却在斯特里克兰罹患麻风病时执意陪在身边,甚至于被全岛居民厌恶孤立。
“我会打你的。”斯特里克兰望着阿塔说。
“打是亲骂是爱。”阿塔回答说。
阿塔信守诺言,一把火烧尽斯特里克兰的遗作。
斯特里克兰为人自私野蛮好色,良心麻木,
同时也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人们生来被孤独地囚禁在自身,或选择险恶独行,或祈求理解陪伴。他不爱自己,也不爱别人,对人对己都似木人石心。人性的本能渴望和他人建立联系,而他决绝地舍弃了这份联系,一个人出走巴黎蜗居在廉价旅馆,一个人遁隐塔希提岛出没在山林溪谷。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恋爱。”短暂地屈从于欲望,更希望不受欲望支配自由自在地工作。
尽管现实百般阻难,他仍一意孤行选择了艺术。“我必须画画。”对常人而言,人到中年,家庭圆满,职业体面,这断然是荒谬可笑的抉择,成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必须画画”。
“在他的灵魂中,也许有着深层的创作本能,尽管他的生活遮蔽了它,它却无情疯长,像癌症一样扩大到细胞组织,直至占据了他整个人,使他无法抗拒,必须采取行动。”有些人是激变,有些人是渐变,而斯特里克兰,是盲信者到使徒般的狂热。
有些人自称不在乎旁人看法,多是自欺欺人,想被人认可是文明人类的本能,斯特里克兰则是无动于衷的怪物,无视一切规矩礼仪,朝着自己的创作欲暴力地奋勇向前。
阔别五年,斯特里克兰仍去第一次喝苦艾酒的咖啡馆,身形消瘦简直皮包骨,连衣服都是五年前那一套,只是变得破烂松垮污渍斑斑。
“你过得还好吗?”
“你看像吗?”
“饿得半死不活的样子。”
“就是半死不活。”
他饥寒交迫却毫不在乎,食物只是用来充饥的,完全过着精神生活。温饱危急时就去打打零工,这样的时期也不落下摸索绘画技法,既不展示也不出售自己的作品,着魔般耽于幻想。人人都爱权力,而他只是有所绘有所想。
“有时候,我想去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在那里,我可以住在无人知晓的山谷中,四周不知名的树木环绕,寂静无声。在那儿,我想我可以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在马赛沦落于夜间收容所,连活命的钱都赚不够,去救济所领一块面包,再走很远去另个救济所领一碗盐水清汤,快饿死的人才为了食物这么奔走,晚上就睡在火车闲置车厢或仓库的推车里。在这般窘迫的境遇中他却仍然欢快如蛐蛐儿,“这到底是因为灵魂的平静还是激荡,真的很难说清”。
斯特里克兰在塔希提岛画的不是很多,终日在山间游荡,在溪中洗澡,在海边眺望环礁湖,在礁石坐着钓鱼。比起和人群待在一起,他总更想回丛林去。他和阿塔的居所很远,少有人串门儿,他画画看书,天黑了就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天空。与世隔绝的偏僻一隅,蓝天绿树,色彩和芬芳无尽无穷。在远离文明社会的热带夜晚,跟着十几年前流行的乐曲起舞,夜深只剩拍打礁石的海浪声,宛若时间无休止。
“离开欧洲你从不后悔吗?有时候,你会不会怀念巴黎或伦敦的街头灯火?怀念你的朋友?还有剧院、报纸,公共马车驶过鹅卵石路面时的隆隆声?”布吕诺船长问道。
沉默良久,他终于说:
“我会待在这里,一直到死。”
狂暴的激情噬攫了斯特里克兰,使他对外界充耳不闻,使他永远跋涉。
生命末期,麻风病扭曲了他的躯体,夺取了他的五感,被宣告死亡他也只是沉默着保持克制。斯特里克兰在墙上作画,两三年后,昏暗的茅屋内有的只是他腐烂的尸体,和满布四面墙壁乃至天花板的奇妙图画——而这美妙非凡的杰作在火焰中付之一炬。自从瞎了以后,他终日用盲眼望着自己的作品,“他从不抱怨命运,从未失去勇气。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坦然,平静。”
“什么是生活?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当他在欧洲老家备受厌恶,却在塔希提岛得到了理解和接纳。 “有些人,并未生在他们的理想之所。机缘将他们偶然抛入某种环境,他们却始终对心中的故土满怀乡愁;这故乡在哪里,他们并不知道。”文中舍弃名利在亚历山大港定居的亚伯拉罕医生,一分钟都不曾后悔,看到生活的意义而抛弃大好前程,走出这一步才是真的个性与勇气。什么是生活的意义?或许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总有些人朝着旁人看不到的幻景费力挣扎,有些人成功了,成为脍炙人口的天才,而大多数人失败了,成为历史车轮下的尘土。
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不是我们选择成为这样的自己,而是我们别无选择才成为了这样的自己。
如果可以选择,大抵也总想远离人群,去俯瞰旷野,去仰望繁星,去倾听海浪拍打礁石,去感受微风轻抚时花。和贫穷善良的人们觥筹交错,亲手砌筑起自己的空中楼阁。这样简单纯朴的生活,是谁会不向往的呢。
而我们既没有手握六便士更没有枕着月亮,引用一段喜欢的原文作为结尾:
“我喜欢这样的画面,他的人生在四十七岁定格,当大多数人享受着中年生活的安稳,斯特里克兰却去寻找一个新世界。我仿佛看见,大海泡沫翻涌,一片灰蒙蒙,在凛冽的西北风中,他望着注定再也无法看到的法国海岸,渐渐消失;我想,他一定神情凛然,心无所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