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总在每月十五煮一碗夹生生的白饭, 逼我当着她的面一口口咽下, 二十年来我视之为最痛苦的折磨, 直到整理她遗物时发现那张泛黄的诊断书: “患者味觉丧失,建议每月味觉刺激训练以保持功能” ——日期是我三岁生日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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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十五,傍晚时分,天色将沉未沉之际,一种熟悉的、令人胃袋微微痉挛的气氛便会无声地笼罩住这个家。
母亲开始在她那间狭小却异常洁净的厨房里忙碌。没有丰盛的配菜,没有诱人的香气,只有米和水,以及电饭煲按钮按下时那一声单调的“嗒”。她做饭的过程像一场沉默的仪式,脊背挺直,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刻板,容不得半分差错。我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她的背影,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厌烦与恐惧的情绪便开始在胸腔里沉淀,越来越重。
客厅的老式挂钟当当敲响六下,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碗筷被端上桌。永远是那只边缘有个小缺口的白瓷碗,筷子摆得一丝不苟,垂直于桌沿。
“吃饭。”母亲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一块被熨烫过度的灰布。
我磨蹭着走过去,在桌前坐下。瓷碗里,米饭冒着稀薄的热气,但那种热气都透着一股不情愿。米粒看上去似乎也是白的,可只要眼光稍一凝聚,就能看出那一种僵硬和生涩,缺乏熟饭应有的温润光泽。不用尝,那股特有的、生生硬硬的米腥气已经钻进鼻子,勾起以往无数次吞咽时那种刮擦食道的痛苦回忆。
母亲就坐在我对面。她不看我,目光落在我额头后方某片虚无的空气里,双手叠放在腿上,坐姿端正得像个正在听课的小学生。但我知道,我每一秒的迟疑,每一次细微的蹙眉,都逃不过她那种无言的、却密不透风的监视。
我拿起筷子,指尖发凉。拨动一下碗里的饭,米粒之间粘连得极其别扭,不是熟透的软糯,而是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半生不熟的黏滞。
第一口。
牙齿碰到那些夹生的米芯,一种熟悉的抵抗感传来,细微的“沙沙”声通过骨骼传导进耳膜深处。唾液本能地抗拒包裹它们,需要比平时多用好几倍的力气,才能勉强将它们揉成一团。咽下去的过程漫长而清晰,能感觉到那团粗糙的混合物如何缓慢地、摩擦着喉咙,一路沉下去,沉进胃里,留下一条清晰的不适轨迹。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试图用拖延来减轻这种痛苦。
“嚼细点,咽下去。”母亲的声音立刻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像鞭子轻轻抽了一下空气。
我喉头一哽,加快了动作。第二口,第三口……每一口都是重复的折磨。那寡淡的、带着生涩感的饭粒堵在嘴里,也堵在心口。胃里开始泛起轻微的恶心。
窗外的天光彻底暗了下去,屋里的白炽灯显得格外刺眼,照亮我脸上每一丝难以掩饰的难受,也照亮母亲脸上那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她看着,或者说,她监督着,确保每一口都经过充分咀嚼(但再充分,也无法改变那夹生的本质),确保它们都被咽下去,确保这每月一次的义务或曰刑罚,被不折不扣地执行完毕。
有时候我会试图反抗,用一种消极的沉默,或者极其缓慢的动作。
但这种反抗从来无效。她会不说话,只是看着,时间仿佛在她那边凝固了,她可以永远这样坐下去,直到我完成。那种沉默的压力比任何斥责都令人窒息。空气凝滞得像块铁板,压得我喘不过气。
偶尔,极其偶尔,在她神情或许会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时,我会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非要如此?但这个问题太虚无,答案似乎又明摆着一—她就是这样一个刻板、冷漠、甚至以某种方式折磨我的人。就像她坚持毛巾必须按花色深浅排列,就像她要求我考试必须考第一否则便是彻底的失败,就像她永远批评我的一切选择。这碗夹生饭,不过是她控制欲和怪癖的又一个延伸,一种月度复习,提醒我这个家由谁主宰。
一碗饭终于见了底。嗓子和胃都残留着那种粗糙不适感。
母亲会伸过手,拿过空碗,指节不经意间擦过桌面,冰凉。她站起身,把碗筷送进厨房,水流声响起,她开始一丝不苟地清洗。整个过程,她不会再看我一眼。
仿佛任务完成,舞台落幕。
我冲回自己房间,锁上门,常常会干呕几下,然后猛灌凉水,试图冲掉嘴里喉咙里那顽固的生米味和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心里充满了屈辱、愤怒,和一种深切的、无法理解也无法摆脱的困惑。别人家的母亲变着花样给孩子做好吃的,我的母亲,却每月固定用一碗夹生饭来提醒我生活的难以下咽。
年复一年。
我长大了,离家去外地读大学,工作了。每月十五的阴影却从未远离。有时我会故意在那天安排加班,或者和朋友聚会,很晚才回家,手机调成静音,以为能躲过去。
但母亲的电话总会如期而至。铃声执着地响着,一遍,两遍……接起来,她那边是长长的沉默,然后是说一句:“这个月的饭,还没吃。”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是通知。
她甚至会算好时差,如果我在外地出差。那种固执,穿透千里,冰冷依旧。
也曾有过一次,我积蓄已久的怨愤终于爆发。“我不吃!那根本没法吃!你为什么总要逼我吃那个?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在电话里几乎是吼叫,声音因激动而撕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静得我以为她已经挂了。良久,传来母亲的声音,语调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没有因为我的顶撞而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是重复了那句话,像复读机按下了播放键:“这个月的饭,还没吃。”
然后便是挂断的忙音。
嘟—嘟—嘟—
我握着手机,浑身发抖,一种彻底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永远无法说服一个根本不愿解释、只是固执地执行着某种荒谬程序的人。
那一刻,恨意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恨这碗饭,恨这种每月一次的被强制,更恨她的不可理喻。
后来,我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妻子温柔,厨艺很好,家里的饭菜总是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每月十五,成了我一个隐秘的、不愿提及的噩梦。我依旧会找借口回去,或者在她打来电话时,认命般地赶过去。
妻子偶然得知过一次,惊讶得说不出话:“为什么呀?妈她……是不是味觉有什么问题?”她尝试着委婉地问过母亲,是否需要她来做饭,或者出去吃。
母亲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摇头:“不用。他得吃我做的。”
语气里没有丝毫商讨的余地。
妻子后来私下对我说:“妈是不是……这里有点……”她指了指太阳穴,没再说下去,眼神里带着怜悯和一丝恐惧。
我没有反驳。或许吧。或许她只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维系她那令人窒息的控制权。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否以看我痛苦为乐?否则,如何解释这长达二十年的、毫无道理的坚持?
直到那天下午。
医院打来的电话冰冷而程式化。母亲心脏病突发,没抢救过来。
措手不及。尽管与她关系疏离冷淡,但她的骤然离去,依旧像抽掉了某种我一直以为坚不可摧、实则或许早已摇摇欲坠的支柱。心里空了一块,风呼呼地往里灌,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某种未解的怨愤终于失去了目标。
处理完后事,站在她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里,空气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肥皂和某种药霜的味道。一切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像军营,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
妻子默默整理着衣柜,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捐赠箱里。我则负责书房那个旧写字台。抽屉里都是些旧票据、户口本、一些我小时候的成绩单和奖状(她甚至连我小学的奖状都按时间顺序叠放得整整齐齐),还有几本厚厚的、页角发毛的家庭账本。
我拉开最底下那个抽屉,里面塞满了各种牛皮纸文件袋,鼓鼓囊囊。我一个个拿出来,抖落灰尘,准备粗略看看就直接处理掉。
一个颜色更陈旧的、薄薄的档案袋混在其中。袋口是用那种白色的棉线绕在纸扣上的,缠得很紧。我费力地解开。里面滑出几张泛黄的纸片。
最上面一张,是某种检查报告单。格式很老,纸张脆硬,边缘微微卷起,字迹是蓝色复写纸留下的那种略显模糊的印迹。
顶头是医院的名称,日期。
我的目光落在日期栏上——那串数字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那是我的阳历生日。年份,则是我刚满三岁的那年。
往下,患者姓名:母亲的名字。诊断结论栏,是一行略显潦草的钢笔字,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得残酷:
“重度味觉失灵。建议:每月定期进行强味觉刺激训练以维持基本功能,防止功能彻底丧失。”
“强味觉刺激训练……”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行字上。耳边嗡的一声,世界所有的声音瞬间褪去,变得无比遥远。
呼吸停滞了。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猛地推开,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
我捏着那张纸,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纸张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猛地抬起头,视线撞上书房门口的妻子。她显然也看到了我骤然变化的脸色和手里那张过分古老的纸,她停下动作,担忧地望着我。
目光交汇的刹那,二十年的岁月猛地倒灌回来。
那些每月十五傍晚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碗硬涩难咽、带着生腥气的白饭。
她坐在对面,监督着我一口口咽下时,那平静到近乎残酷的表情。
我每一次的抗拒、拖延、厌恶,乃至后来隐藏不住的恨意。
她电话里那句永不更改的、冰冷的通知:“这个月的饭,还没吃。”
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为何如此折磨我”的质问……在这一刻,被这张轻飘飘的、泛黄的纸片击得粉碎。
轰然倒塌。
碎成的齑粉,不是释然,不是解脱,而是另一种庞大到无法形容、无法承受的东西。它排山倒海般地砸下来,瞬间将我淹没。
喉咙里,猛地涌上那熟悉无比的、夹生饭粗粝刮擦的触感。那么真切,那么锋利,一路从胃里灼烧上来。
我咽了又咽。
那哽在喉间的,不再是米粒。
是二十年错位的时光,是她从未说出口的挣扎与孤独,是我那些再也收不回的怨怼,是所有我未曾察觉、她亦从未表达的……一切。
它们堵在那里,庞大,酸涩,滚烫。
咽不下去。
我扶着冰冷的抽屉边缘,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指节泛出青白色。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张诊断书,脆弱的纸张在掌心蜷缩。
妻子快步走过来,她的手轻轻放在我的背上,声音带着惊慌:“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那团无形的东西堵得死死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的夕阳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老旧的写字台上,灰尘在光柱里缓慢地飞舞。
光斑的边缘,恰好触碰到那只边缘有缺口的白瓷碗。
它静静立在桌角,刚被妻子擦拭过,干净得,像是等待着下一次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