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一、

这里是北方的一个小县城,也是中国边境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一个独脚瞎眼的老汉住在这样一个不起眼县城的其中一间不起眼的平房里。

老汉很老了,有八九十岁那么老,一张像是风干橘子的脸被老年斑占领,身上坑坑洼洼的看着怖人。

县城里的人大多是老人与孩子,年轻人出去外边闯天地,能闯出来的,就会接着一家老小走出了这落后山沟,闯不出去的,就回来养老,期盼着下一代能闯出去。

老人虽然一辈子光杆,但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在外边打拼,都有个不错的成绩,他们也想接老汉出去,都被老汉拒绝了。

孩子们其实也郁闷,这地是老汉壮年时才迁来的,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偏远落后,更何况还不是老汉的祖地,为啥老汉就是不愿走呢?

儿女们每次问都被他搪塞过去,或者老汉干脆连理都不理他们。

两年后老汉去世,儿女来为老汉收拾遗物,发现在床下有一个盒子,里面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奖章,有团队的、也有个人的,而最下面是一块早就磨破了布的布章,布章很破烂,上面的字已经都磨损了,只是依稀有一点布徽边缘的模样,还有在中间三个明显是后天写上的毛笔字——猛虎连。

这上面有什么故事?儿女们到处拜访,消息或真或假,都没有明确的依据,只是那些奖章昭示着他们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老头子,曾经他在战场上,与战友一同为今天的中国书写过一笔辉煌。

老汉走时很安详,在边界线的边缘,老汉拖来一把躺椅,在树下,就这么睡着了,也许梦见了他的前半生,嘴角擎着一抹笑容。

奖章与布章的故事在老汉走的那一天,一同被赶出了时间。

二、

故事的开头是一个不满十七的少年,布鞋洞衣,缠着一个灰扑扑形同土人的扛枪者,闹着要参军。

他自然没有被批准,他以吃饱饭为目标想要加入一群为吃饱饭为目标的团队岂不是白日做梦?

这个团队其实不过数十人,他们也曾打过胜仗,曾有过各自生死兄弟,曾因一句“不破楼兰终不还”而一腔热血赴战场......只是现在,聚在一起的是上一场,上十场,上百场的逃兵。

逃兵不愿再上战场,他们不能被找到,自然也不能在光下生活,于是老鼠们聚在一起,吹牛互殴,彼此生厌又无法脱离,由最初的痛苦到如今的麻木,他们——只为苟活。

少年在这样的情况下想加入他们,不过是被嘲笑着玩弄,为他们无趣的生活增些乐趣。

但无论如何,就是这样,少年还是能得到一口吃食,他和他们一起,年纪轻轻的,苟活着。

直到一个男人找到了这样一群人,他对他们说:“前线吃紧。”

他们骂他:“吃个松子洗脑子啊!”

他说:“做我的兵。”

他们说:“吃屎吧你!”

他说:“我带你们打胜仗。”

他们连怼回去都懒得,只是翻了个白眼,翻身睡觉。

少年没有打过仗,但他看过,他知道,打仗是饥饿,死亡,只是他还是想跟那个男人走。

因为他也知道,打胜仗是保家,是荣耀。更是能让他脱胎换骨,重铸血脉灵魂的机会。

他要起身时,被旁边据说曾当过班长的人一巴掌摁倒。

“骗你的啦,我以前当班长的时候也是这样鼓舞新兵往前冲的噻,他们新兵在前面冲,我们在后边火力支援,他们新的死了,我们就跑咯。”

那个男人走了,走前留下一句:“过两天你们会加入我的。”

他说的没错,这个狡猾的男人后来成了他们的连长。

三、

两天后发生了敌袭,当然,敌袭的目标并不是这几个逃兵杂碎,而是这座城市。

这次袭击突如其来,逃兵们虽然身经百战,但也逃得够呛,用他们的话说,主要没有那个装备。

少年和几个跑得慢的、运气差的被抓了。追兵们对俘虏玩着一种虐杀的游戏。被抓的人从未想过获救,逃兵的组织本就只是临时的抱团取暖,现在火萎了,该散了。

少年被一枪打中肩膀,他疼得倒在地上,看见开枪的敌人向自己走来,手里甩着一个匕首玩。

下一秒,这个男人也倒在了地上,脸和自己正对着,突出一双眼睛。

他成了死人,而他还活着。

一道傲慢的声音透过几声枪响嘲讽道:“哟!我看看,有四个被抓的兵,五个民,不敢打两个新兵蛋子?”

连长那时是自封的排长,他的后边跟着那群逃兵,说实话,少年一直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炮火纷飞中找到四散逃窜的老油条们,又为何如此执着。

后边发生了许多事,那个男人带着他们专打离了大部队的散兵,又收了些身强力壮的平民,还有沿途散兵逃兵,他们一路有败仗,有胜仗,队伍渐渐壮大,那些与少年一起的老逃兵成了队伍的元老级人物。

那时阻止他加入这个男人的班长在一次败仗后看见少年郁闷,一巴掌拍上他的头,对他说:

“你知道这样打败仗和我们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么......现在我们打败仗,一场,十场,不打紧,因为还有下一场,喏......”

他指着旁边一群擦枪的家伙说:“你相信下一场就是胜仗,但是以前......”

“打了一场败仗,不说下一场,你连兄弟都没有了。”

他们一路打仗,一直打,有加入过正统军,后来一场败仗,他们又成了八路军,后来又叫了各种名头,最终还是没有名头散军。

四、

他们终于迎来了电播里日本鬼子的那句无条件投降。

那日晚上,全排狂欢,少年早已是青年,连长依旧是自封的连长,他被叫到连长住的帐篷里。

“后边还要打仗。”

“我们赢了啊!”

青年给连长倒了杯酒,醉倒在连长的帐篷里。醉倒前他看见连长的眼里既有喜悦,悲哀亦存。

“赢了这场,还有下场。”

他听见连长为他披上外套时说:“我们的根在哪啊?”

青年想,他从来没有明白过他的连长,在他醒来第二日,连长解散了他的连。

“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好玩的,该干啥玩干啥玩去。”

连长抛下了最后这句话,也抛下了他们。

青年不知道其他人,但他知道曾经与之栖居的十几个逃兵,他们一定明白连长的想法。

在现实与理想面前,连长做了逃兵。他无法选择前路,便把一切交由上天,交由时间。他们理解,他们迷茫,他们也怨恨连长。

队伍散了,打了胜仗,却也散了。

曾经的做过班长的人后来被封做排长,在上一秒刚变成平民的秃头一巴掌拍在了青年头上。

“看见垃圾没有?”

“别打头,长不高的!”

“连长个屁,你就是个垃圾!”

秃头突然朝着远去的背影疯狂大吼,曾经的逃兵们也跟着开始乱骂,在接着是后边加入的士兵们,他们一直骂一直骂,骂到最后,连眼泪都出来了。

“娘的,散了散了,回家娶媳妇咯!”

“你个秃头,谁愿意做你媳妇?”

一群人边吵嘴边走,后来吵嘴的声音几乎也没了,因为他们都尽力不在一路,不走一道。

后来青年还是加入了一边,凭借经验与战功一路升官,建国前他已做到了团长,那是个比连长还高的职位。

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生死兄弟,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做些什么,可还在世?

青年从未想过再见他的连长,但上天似乎从没理睬过他的想法。

五、

一年后,他的连长来见他,摸黑直接潜进他的卧室。

“啧,你这样松懈都没被打死,运气也忒好了吧。”

人在床上,枪在手里,连长站在不远处,后边是他的逃兵兄弟们。

一如多年前他的连长一枪崩死打伤他的鬼子那样。

“朝鲜,走。”

“走!”

青年看见,连长的眼里又有了光。

那个人似乎从未离开,他们似乎从未分离。

青年因为左臂断掉,眼睛被毒烟熏得半瞎早就被安排到后勤,没有了上前线的机会。听闻朝鲜战争时他曾向上级申请,却遭到驳回。

现在以这样的方式回归,似乎也不错啊。青年扛起枪与他的兄弟们过了江。

故事要到结尾了,结尾是除了青年所有人都战死了,青年被他们挖了个一人坑埋进去,十来人用身子堵在坑口,那场被用了毒气的战争,只剩青年一条命被十几条命换来了。

青年那是被大炮震晕过去,不然他一定会跟着他的兄弟一起,保护连长。

但是这次,他被抛下了,被所有人抛下了,他把灵魂永远地丢在了江的那头,即使后来回到了他们日夜守护的祖国,他也知道,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他失去了自己的魂,他依旧不能死。

他守在边境的小县城,那里是离兄弟们最近的地方。

在过江的那天他问他的连长,他们的根在哪,连长说:

“军人战死沙场,军人镇守国家,军人保护人民,无论在哪,这才是我们的信仰。”

他没能带回兄弟们的骨灰,也就悄悄地将自己曾参军的记录删除,没有人会记得这样一只没有编制的队伍,也许他的那双儿女会疑惑,但他却出于私心从未告诉过他们其实是他兄弟的遗子,也没透露过一丁点曾经的事迹。

这是一种偷偷藏着密宝的感觉吧,不愿别人抢走的属于他们的回忆。

他慢慢躺上躺椅,看着太阳慢慢落下,天气很好,没有云遮掩,阳光照在不远处的边界线上。

他看见了他的兄弟,他们站在连长的后边,连长磕着瓜子,边磕边往地上吐瓜皮。

“连长,我替你们看着了,我们守护的土地还有人民。”

连长向他走过来,边走边嫌弃道:

“回家了,真磨叽。”

“不过,做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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