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南山生态流域记
大地的纹身
站在小堡洼的观景台上,我总疑心能听见梯田的呼吸。那些被岁月揉皱的黄土丘壑,像老农摊开的手掌,沟壑里游走的纹路是五十年前我们用铁锹刻下的誓言。南山流域的春天总是裹挟着咸涩的风,卷起去年枯死的蒿草,在那些“南山生态流域”六个常青树大字上打转。那些山桃树拼成的笔画,此刻正开着单薄的花,像给褪色的诺言别上一枚枚粉白胸针。
2010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水利局的技术员踏着解冻的泥浆找到我时,崖畔的冰溜子正滴滴答答地流泪。他展开的规划图在风里猎猎作响,红蓝铅笔圈出的区域恰巧覆盖了我的南沟果园。“老杨,我们要给荒山刺青。”他说这话时,远处推土机的轰鸣惊飞了岩缝里的鸽子。
山河作证
在陕西杨凌选苗的日子,我们住在农科所的老平房里。项目负责人整夜翻着《黄土高原水土保持学》,手电筒的光圈在斑驳的墙上游移。我摩挲着苹果树苗蜡质的叶片,想起老家屋后那棵歪脖子枣树——它总在秋雨后坠满通红的果实,把枝桠压得快要触到坟茔。
“得选抗寒耐旱的品种。”林科院的姑娘递给我一株沾着黄泥的苗木,她的白大褂下摆沾着草籽。我们最终带回的富士苹果苗,根须都用苔藓仔细裹着,像襁褓中的婴孩。车辆翻越红河梁时,我看着窗外掠过林木,忽然想起“左公柳”——当年左宗棠西征,士兵们也是一路插柳为记。
草木的叹息
第一场春雨降临时,整个南山流域都在发芽。滴灌管网像银色的血脉在梯田间蜿蜒,新栽的树苗在塑料薄膜里舒展腰肢。城阳乡的老王头蹲在地头抽烟袋:“杨专家,这些铁管子真能流出水来?”他的疑问很快被初夏的暴雨冲散,浑浊的山洪撞上自建水坝,在消力池里翻腾成雪白的浪。
最壮观的要数大堡洼的生态字。他们用经纬仪测量了整整三天,上万株侧柏和山桃树苗按照图纸排列成恢弘的标语。当航拍直升机掠过时,我忽然看见自己二十岁的影子——那年修大寨田,我们用白灰在坡地上写出“农业学大寨”,一场大雨就抹去了所有痕迹。
流沙与年轮
苹果园第七年进入盛果期时,滴灌系统开始生锈。塑料管道在烈日下脆化成蛇蜕般的碎片,扬水站的电机成了牧羊人的避雨亭。那些精心挑选的富士苹果,终究没能甜过宁夏的硒砂瓜。退耕还林的补贴像旱季的溪流,渐渐消失在干裂的田垄间。
去年清明,我在废弃的苗圃发现一株幸存的苹果树。它的主干已经中空,却从裂缝里抽出新枝,开着惨白的花。树根处堆积着上游冲下来的地膜残片,像给老树戴了圈塑料花环。山桃倒是愈发茂盛了,春来漫山遍野的浅粉,秋至落英铺满干涸的集雨沟。
褶皱新生
推土机的履带碾过老梯田时,惊醒了沉睡的土鳖。新建的高标准梯田像巨大的钢琴键,整齐地排列在曾经的果园遗址上。无人机在天空嗡嗡作响,测绘仪的红光扫过观景台斑驳的水泥栏杆。施工队的后生们笑谈着智能灌溉系统,他们安全帽上的反光条刺痛我的眼睛。
昨夜山雨骤至,我打着手电去查看新修的排水渠。雨水顺着波纹管欢快流淌,却在拐弯处撞见半截生锈的滴灌头——它们沉默地对峙,像两个时代的信使。山桃树在雨中沙沙作响,二十年前栽下的常青树拼写的"山"字缺了一角,倒像极了篆书的"川"字。
在观景台的黄地里,我悄悄埋下一把当年的苹果籽。来年若长出树苗,且当是大山给我的回信罢。
(文︱木易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