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蝉鸣穿过二十年光阴,落在我握着银镯的掌心。镯面上蜿蜒的划痕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极了奶奶手腕上那道被桑树枝划伤的疤。
我蹲在老屋门前的青石板上,指尖抚过镯子内圈刻着的"平安"二字。这是奶奶临终前塞在我书包夹层里的,藏在算术本和玻璃弹珠中间,直到今天翻修老宅才从墙缝里滑落出来。
记忆顺着月光爬上屋后的土坡,那条羊肠小径在夜色里若隐若现。三十年前,五岁的我总爱攥着奶奶的衣角走这条路。她手腕上的银镯随着步子轻轻晃,叮叮当当碰着竹篮里的镰刀。
"慢些走,当心露水滑。"奶奶把我的手包进她粗粝的掌心。晨雾裹着青草香扑在脸上,我的布鞋尖沾满车前草的露珠。她教我认路边紫红的蛇莓,说那是土地公给夜哭孩子的糖豆。我偷偷摘了一颗含在嘴里,酸涩的汁水呛出眼泪,倒真止住了为买糖葫芦撒的泼。
七岁那年的蝉声特别聒噪。我举着竹竿追红蜻蜓,奶奶挎着满篮桑叶跟在后面喘气。新抽的桑枝划破她手腕,血珠顺着银镯的纹路往下淌,在黄土路上砸出暗红的星子。那天晚上她坐在油灯下挑桑叶,我盯着她手腕上歪歪扭扭的痂,突然发现镯子内圈刻着字。
"这是你爷爷在合作社用十斤粮票换的。"奶奶用缠着纱布的手给我扇蒲扇,"等你考上县初中,就给你戴。"
我没等到那天。六年级的暴雨天,我在泥路上摔了跟头,奶奶背着我往家跑。她的布鞋陷进烂泥里,银镯硌得我胸口生疼。那天她发着烧,单衣被雨浇得透湿,背上却暖得像揣着汤婆子。
十五岁离家那天,奶奶往我书包里塞煮鸡蛋。银镯碰在铝饭盒上叮当响,她说:"寒暑假记得回来看路,野草长得快,别让小路认不得家。"
后来我在急诊室见到她最后一面。监护仪的红光映着苍白的手腕,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经年累月磨出的浅色印痕。小姑说半个月前奶奶冒雨去邮局给我寄冬衣,在湿滑的台阶上摔了一跤。
此刻月光漫过坍塌的土墙,我踩着童年的脚印往坡上走。二十年没修剪的野茅草高过腰际,却在某个转弯处突然矮下去——月光漏进一小块空地,露出半截褪色的红头绳,旁边躺着另一只银镯。
露水顺着草茎爬上裤脚,像三十年前那个清晨。两只镯子轻轻相碰,发出清越的叮咚,惊起满坡流萤。
露珠在红头绳上凝成水钻,我跪在潮湿的泥土里,指尖触到冰凉的银器。二十年前被雨水冲散的月光,此刻从记忆深处漫上来。
那对银镯本该在奶奶腕上相碰的。我摩挲着新发现的这只内圈"康宁"二字,突然明白当年爷爷换镯子时藏起的心事——合作社的玻璃柜台里,这对镯子原本就该成双成对。
"平安康宁,正好凑一对吉祥话。"小姑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攥着半块桃酥。月光淌过她鬓角的白发,恍惚还是三十年前扎羊角辫的少女模样。
那年腊月雪下得早,她裹着红棉袄冲进堂屋:"娘非要自己去寄包裹!"檐角的冰棱摔碎在青石板上,我们追到村口时,只看见雪地里歪斜的脚印通向远处的杨树林。
小姑抖开褪色的蓝布包袱,露出半旧毛衣上整整齐齐的补丁。最底下压着个铁皮盒,里面躺着五颗裹着糯米纸的水果糖,还有张从我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给囡囡买糖葫芦"。
"其实那天娘摔得不重。"小姑掰开桃酥分我一半,碎屑簌簌落在银镯上,"她坐在邮局台阶上缓了半个钟头,非让张会计帮忙把包裹单填了。回来路上还去代销店换了水果糖,说要攒够五颗才寄。"
月光忽然泛起涟漪。我想起初三那年收到的铁皮盒,以为是奶奶记错了数目——里面整整齐齐躺着四颗糖,第五颗的位置填着张粮票。此刻才惊觉那泛黄的粮票边缘,分明留着被糖渍晕染的痕迹。
"她走到杨树林就咳血了。"小姑的声音浸在夜露里,"那对银镯碰着石头,有一只滚进了刺藤窝。我举着煤油灯找到后半夜,就找见这根头绳。"
草丛里突然响起沙沙声。七岁的侄女举着手电筒钻出来,辫梢系着崭新的红头绳:"小姑奶奶让我来找您,说灶上煨着酒酿圆子。"
她好奇地凑近看我手里的银镯,突然指着杨树林方向:"下午我在那边捉蚂蚱,土里有个亮晶晶的东西!"
手电光劈开夜色时,二十年时光轰然倒流。荆棘丛中躺着半截断镯,裂纹处还沾着暗褐色的痕迹。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奶奶原来把断镯和咳血的帕子都埋在了这里。
侄女踮脚给我系上红头绳:"太奶奶说红头绳能拴住月亮。"她腕上叮叮当当的,竟是用糖纸裹着断镯做的链子。
老屋飘来酒酿的甜香,混着杨树新芽的清苦。小姑弯腰拍打裤脚的泥,后颈的胎记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和奶奶背着我淋雨时,从领口露出的那块朱砂痣一模一样。
杨树林里的风突然有了形状。新系的红头绳拂过眼皮,三十年前的雪夜便顺着发梢淌下来,在月光里泛起细碎的银光。
我攥着断镯直起身,侄女腕间的糖纸链子沙沙作响。这声响惊醒了沉睡的露水,草叶间忽然浮起零星的橘色光点——竟是城里早已绝迹的萤火虫,围着红头绳打转,像在辨认失散多年的故人。
"太奶奶说红头绳沾过百家灶灰,夜里能引路呢。"侄女踮脚去够飞舞的萤火,辫梢的红绳在风里绽成两朵石榴花。我猛然想起这编绳手法,分明和奶奶别在蓝布包袱上的同心结一模一样。
记忆裂开细小的缝隙。八岁那年的立夏,奶奶用红头绳给我系鸭蛋。细绳在青壳上缠出菱花纹,末梢缀着三颗彩色玻璃珠。"这是你满月时张瞎子给的,"她对着阳光调整绳结,"浸过端午的艾草水,能拴住小魂儿。"
那年我贪玩跌进芦苇荡,红头绳缠住了水底的枯枝。漂流的十分钟里,手腕上的玻璃珠在水面敲出断续的脆响,竟让摸黑寻来的奶奶顺着声找到了河湾。
此刻萤火虫忽然聚作光带,蜿蜒着指向老屋方向。暗红门框上,那道被我们当做身高标记的刻痕还在,旁边多出个歪扭的蝴蝶结——褪色的红头绳捆着半截铅笔,铅笔下压着张烟盒纸。
"正月十六留的。"小姑用袖口擦去浮灰,"那年你考上师范没回来过年,娘在门框上挂了整宿。"
烟盒纸上爬满铅笔字,每个字都镶着毛边:
“给囡买头绳的钱 压在搪瓷缸底”
“新学年换根鲜亮的”
“莫学奶奶用旧绳”
月光在纸上游移,照出背面斑驳的蓝墨水。翻过来竟是张二十年前的汇款单回执,收款人栏里我的名字被水渍晕开,附言处挤着四个蚊足小字:"买糖葫芦"。
手电筒的光圈突然颤抖起来。侄女蹲在鸡窝旁惊呼:"小姑奶奶快看!"生锈的铁丝网上缠着缕红绳,绳结里卡着片风干的蛇莓叶,叶脉间凝着发黑的糖霜。
更多红头绳从记忆深处涌出:绑着草药包的、系着录取通知书的、捆住行李箱的......最后都化作那年冬夜飞向县城的绿皮火车。我隔着结冰的车窗回头望,站台上的红点忽明忽暗,是奶奶解了头绳在挥。
"其实娘走那天,手腕上还缠着这个。"小姑从衣襟里摸出个红绳结,轻轻一抖,掉出枚带豁口的银铃铛——正是断镯缺失的那截。
侄女突然哼起走调的歌谣,萤火虫随着旋律聚散。她腕间的糖纸折射出虹彩,断镯残片碰着银铃,竟发出当年奶奶腕上完整的清音。夜风卷着红头绳掠过小路,野茅草次第伏低,露出泥土里星星点点的银光。
那是三十年时光抖落的碎片:我丢失的玻璃弹珠、奶奶崩飞的盘扣、爷爷的铜烟锅头......此刻都被红头绳串成新的珠链,轻轻缚住了欲坠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