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他们

婆婆有四姊妹。

大姨妈已年过八旬。她善良、能干,待人接物细致、周到。夫妻从不红脸,对戚友真心实意,对晚辈教育有方,对外人蔼然可亲。

不是以偏概全,在大家庭和邻里中,她口碑数一数二。

很早前,想过写些什么,但牵涉她终身怀揣的暗伤,又不愿找人打听,放弃了。

姨妈早年很不幸。两个儿子先后过世,一个因病,一个寻短见,且都值壮年。这从天而降、五雷轰顶的打击,做娘的,不光脱层皮,而是从骨头上活剐肉。

儿媳不堪变故,欲转嫁。当怀抱不满两岁儿子离家时,不管外界任何非议,贤淑的姨妈一反常态,硬是拼死拼命、呼天抢地地留住了小磊——这视为命根的黄家唯一的长孙。

苍天佑护,磊顺利长大。读书、工作、恋爱、结婚。他的人生轨迹全在他们的悉心铺排之下。这孩子也算争气,自幼懂事,孝顺,没让老俩口白疼一场。

所谓一床不睡两号人,磊娶的妻湘湘端庄大方,善解人意,据说是二老奉媒妁之言,一锤定音。总之,天造地设,两全其美。

现在,湘湘已二胎。姨妈、姨父与他们住一起。加之隔女儿家近,关系和睦,共享天伦。姨妈说每天送曾孙女上幼儿园,近的很,阳台上看得见滑滑梯。八点多钟转完菜场,顺路到女儿家坐坐,中饭后四处逛,下午接人回,做晚饭,吃完出门散步,有时看个把钟头的广场舞,绕个大圈回,洗澡睡觉。礼拜六、礼拜天,就亲友间走动走动。

沙坪群力的老屋还在,他们隔三差五会去小住。料理满园子的菜,太阳天翻晒床上的被褥。屋前草木郁茂,种了各色花,还专门挖了口塘养鱼。

我喜欢去老屋。可以跟他们说上话,吃到丰盛的家常菜。几人看电视,几人玩扑克,孩子们拍球,前坪后院地追跑、嘻闹。

关于厨房,他们熟门熟路,不指哪个帮忙,你也相形见拙,还不如坐着,少碍事。姨父细细摸摸地开启案板上的油缸、盐盒、调料瓶,操刀、掌勺。姨妈淘米煮饭、择菜洗菜、剥蒜子、拌凉菜,脚前脚后地跟他转。她小心地从柜里取出撂撂新碗,一只只洗净,沥干。他舀大瓢水,用刷把洗锅,耐心等待锅烧红。墙角,层层木条安静码放。那把旧火钳在灶膛进进出出,树枝、茅柴一点即燃,映照她的脸……

喊开饭了,呼啦一大桌。姨父坐下,胸脯前系着细格围兜。他喜笑颜开,点着筷问这个辣不辣?那个是不是淡了盐?五花肉烂熟了吧?今天石灰蒸蛋,小朋友多吃……

他接过女婿点好的烟,小口抿酒,大谈国家形势,赞共产党好,说如今天天跟过年样……他接连地感喟:一个人心态好就万事大吉,只求健康、平安,钱够用就行……家和万事兴……

这时候,站立人缝,捧着碗的姨妈会随声附和:“嗯嗯,日子好过,说的是是是……”她会留神督查姨父的量,在他身后嘀咕:“够了够了,下餐喝……莫光作报告,吃菜……”然后盛碗热饭送他手里。

有时打麻将,姨父输多,脸阴,边上人要给“挑土”,他霸桌不起身,一旁的她也就笑一笑。

时间总能称出感情的重量,一日夫妻百日恩里有着不为外人知晓的同情与体谅。在她身上总有一种精明、灵慧、圆融、谦恭的气质。如果年轻时的姨父是鱼刺,那么,姨妈是瓶质地上乘的陈年醋,全然软化了这枚刺。

餐桌上,各人享用食物时的愉快,给姨父带来回味良久的自我欣赏,他的愉快在开怀朗笑声中流露,以及离桌后,他独自休憩、饮茶时,满意地享受由她替他安排打点的一切的表情。那种无比知足、舒适、安宁的状态,构成一幅幅高清图画钉在我心间。

写至此,我的眼睛泛起湿意。我在想,一个从窒息的密室走出的人,呼吸到甘甜的空气,是不是忍不住激动地对恩赐的大自然印上深情一吻?我在想,如果谁在情绪低落或心生抱怨时,凝视这位长者,仿佛从未曾体验哀伤和险阻的平静,再倾听他对生命的赞和、偏恩,是不是无地自容到给自己冷眼与谴责?我还想到未来自己的形象,当我年迈,能否象他们做个生活得非常自然的老者?通情达理,与人恰如其分地交谈?能否自如活动,揽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倚老卖老,不对亲人施加压力,不强求,也不迁就?与命运莫逆于心,互施恩惠,我能吗?……

每相见一次,心内长阵温热。他们依然耿直,依然健朗,依然衣装整洁、动作利落,皱纹依然,银丝依然。

永远愿意同时看到他们从车里下来,回去时从车窗朝我们挥手。永远愿意他们保持健康身体,幸福指数节节攀升。一对伴侣,同甘苦,共患难,爬了人生一个个陡坡,转了一个个急弯路口,万苦千辛地趟过岁月河。从儿子到父亲,再到爷爷、曾祖父,从女儿到母亲再到奶奶、曾祖母,活到这份上,角色尽担,酸甜苦辣尝遍,世事皆已看透。日落黄昏,回首前尘往事成云烟,是不是早已经将中途浩劫划作人生的冰山一角?继而顺从命运,用一颗平常心看待祸福,坚持到底地领受天意安排的所有无常?

想想周围有些人已经够安泰够平顺了,还止不住贪婪妄求。好胜到只准天下美事全摊到自己头上而容不得别人半点好。芥豆之人怀觊觎之心,害人害己呀。

人间万事塞翁马,只有亲历磨难的人尤为体味干涸饮泉的喜悦,尤为看重、珍惜今日之拥有,尤为懂得与人交道,给予与收获的双向过程,任何时候,身处何地,她(他)的心空阔清明,如天地初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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