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炕好了,放在一张一张木架上,那就是“床”。床上垫着棉花,放上去,不多久,就“出”了:小鸡一个一个啄破蛋壳,啾啾叫起来。那些小鸡似乎非常急于用自己的声音宣告并证明自己已经成活了。啾啾啾啾,叫成一片,热闹极了,听到这声音,老板心里就开了花,而于老五的眼皮一麻搭,已经沉沉睡去了。小鸡子在街上卖的时候,正是于老五呼呼大睡的时候,他得连睡几天。——鸭子比较简单,连床也不用上;难的是鸡。
小鸡跟真正的春天一起来,气候也暖和了,花也开了,而小鸭子接着就带来了夏天。画“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往往画出黄毛小鸭。这是很自然的,然而季节上不大对。桃花开的时候,小鸭还没有出来。小鸡小鸭都放在浅扁的竹笼里卖,一路走,一路啾啾的叫,好玩极了。小鸡,小鸭都很可爱,小鸡娇弱伶仃,小鸭傻气而固执。看他们在竹笼里挨挨挤挤,蹿蹿跳跳,令人感到生命的欢悦,捉在手里那点轻微的挣扎搔挠,使人心中怦怦然,胸口痒痒的。
余大房何以生意最好,因为有个余老五是这行的状元,于老五何以是状元?他炕出来的鸡跟别家的摆在一起,来买的人一定买徐老五炕出的鸡,他的鸡特别大。刚刚出炕的小鸡照理是一般大小,上星子称分量差不多,但是看上去他的小鸡要大一圈,那就好看多了,当然有人买,怎么能大一圈呢?他让小鸡的绒毛都出足了,鸡蛋下了炕几十个时辰,可以出炕了,别的师傅都不敢等到最后的限度,生怕火功水汽错一点,一炕蛋整个的废了,还是稳一点。想等,没那个胆量。于老五总要多等一个半个时辰,这一个半个时辰是最吃紧的时候,半个多月的功夫,既要在这儿一会儿见分晓。于老五也疲倦到了极点,然而他比平常更警惕,更敏锐,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塌陷了,连颜色都变了,眼睛的光彩近乎疯狂,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恼怒,简直碰他不得,专断极了,顽固极了。很奇怪,他这时倒不走进火炕一步,只是半倚半靠在小床上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木床、棉絮,一切都准备好了。小徒弟不放心,轻轻来问一句:“起了吧?”摇摇头。——“起了吧?”还是摇摇头,只管抽他的烟。这一会儿正是小鸡放绒毛的时候,这是神圣的一刻,。忽而作然而起:“起!”徒弟们赶紧一窝蜂似的取出来,简直是才放上床,小鸡就啾啾啾纷纷出来了。余老五自掌炕以来,从未误过一回事,同行中,无不赞叹佩服。道理是谁都知道的,可是别人得不到他那种坚定不移的信心,这是才分是学问,强求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