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人七嘴八舌都说那个张"疯子"不见了,似乎过了那一晚,他真的在那个山顶,赶着几只羊颂着他的诗,看望了那重要之人的坟墓,与高楼和这个美好的时代挥手了。
“小娃,不管你以后长大成什么样子,记住,人嘛,总要往前看!实在不行,你就爬到这山上,看看这个世界,那些欺负你嘞人,他们逃得出去吗?大家都一样,只要往前走哇,小娃,你能打败很多看不起你人。”这是张“疯子”最后一次见面与我说的话,后来长大,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从一个人人唾弃的“疯子”嘴里说出的。
时过境迁,我相信已经有很多人忘记了他,他消失在大众视野里太久了。我笃定我是小城里唯一一个和他沟通过得“幸运儿”,把他的故事--准确说是人生写出来,给到可以看到的人,一个也好,两个也罢,因为这是必要的,我们每个看似普通的人都是这个美好时代的根,也都是在黑夜里最坚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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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还在家乡的小城上小学四年级,二零零六年的那年夏天天气很热,临近期末考试和暑假。出于父母关系不合的原因,我不愿在家多待,怕父母之间的“战争”再次殃及到自己,于是约着两个好玩伴去后山公园“冒险",按照现在游戏里的说法,叫做“探索未知区域。”
后山那时候还不叫公园,更没有修建天桥和沿途爬山的石坡,只是隔着几条铁路,一边是楼宇和工厂,一边是山脉村落。
我们三个小伙伴结伙组成探险队,听说后山有一些非常好吃的葡萄,我们很是兴奋,势必要把它寻到,就这样跨过铁路从山底向上直线进发。不过越往上走,树枝和杂草也都越茂盛,我们几个一边小心翼翼的绕开长满刺的枯枝,一边七嘴八舌的互相讨论着地形,一副专业的样子。
终于快爬到山顶时,我们听到了几声羊叫,便好奇地寻声走去,看到一只成年羊和两只小羊在认真的吃草,而三只羊的一旁,坐着一个黝黑精瘦的男人,面容憔悴,看上去像五十多岁的年龄,脸上张满了银白色胡子,阳光照耀下连胸部的骨架都看得清楚,是有几分恐怖。就是这么一个男人坐在山顶痴痴地望着下面的城市和湖泊。
“啊!是那个疯老头!”胖乎乎的小代惊讶的压着嗓子向我们说道,声情并茂,把我们都吓了一跳。“疯老头"我们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听家里大人说,他是几年前从外地流浪到小城里的,还有个傻女儿,后来有一次傻女儿出了事故,“疯老头”就总会在城里面的街道上和学校门口呆呆的望着来往的小孩和路人,有时候嘴里还会大声的说一些他们听不懂的话,像是在念诗,却又逻辑不通。更有大人们说“疯老头”是专门偷小孩卖掉换钱的,毕竟那段时间也有很多坏人专门拐骗小孩。
这下我们几个瞬间怂了起来,也顾不上找葡萄了,生怕被这个"恶贯满名”的坏人拐去卖掉,纷纷决定悄悄地下山。正当我们几个没走多远,便听到那个“疯老头”在大声的说着什么,用着他略带含糊沙哑的方言,我留心听了一下。爹娘啊!她说俺像颗树啊,俺是属于这里的人。恁们看!它们也都是俺的娃。俺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里!
俺望着我们那座山,它没有了啊,都被炸了。都被炸了,俺的女娃也死掉了啊!在铁道上,在铁道上啊!
....
我们吓得越跑越远,他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在了茂密的树林中,后面的我也就没有听清楚,就这样我们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去后山。
(二)
直到上了初中,有一次放学,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有人报了警,两名民警把“疯老头”拉到警车里带走。看样子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警察的举动看起来很谨慎,好像并不强硬。而“疯老头"只是神经兮兮的坚持跪在了山底下的一个土堆前,大声的哇呜的嚎着,发疯似的嚎着:别带走俺,娃想俺了!”
一旁路过的民众堆积的越来越多,为了看热闹。有些还督促着民警,快把他带走,等会火车就要来了。在众人的督促中,两名民警把“疯老头”拖到了警车里带走了,民警还不停地安慰着,“疯老头”边嚎边握紧手里的野花,奋力挣扎着,挥舞着,好像紧握着一捧希望,拼了命都不想松开。那个画面对我的深刻程度,足以让我今生难忘!那年我12岁,看到这幕情景我心中萌生了好奇,也感到非常的伤心和隐隐的气愤。
我当即走了过去,完全不理会散去的行人,走到了土堆前停下脚步,我才看清楚,那根本不是土堆,而是一个坟墓,只是太过简陋。
不知道当时我的内心出于什么情感,我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个人捡起了被众人踩散的野花,重新放到了墓前,深深地看着,而后怀着低沉的心情回家了。我的心里想着,大家也许不应该对“疯老头”那样,他也许是个好人呢?我气愤却不知道该把错误归到哪一方。
甚至我心里萌生了一个非常胆大的念头,下次再遇到"张疯子"我要和他打招呼!我的天,我想我是全小城里最大胆的男孩子了吧!虽然我那时的性格内向也总被一些学校拉帮结派的男生霸凌,可对待这个看上去恐怖的“疯老头"我却莫名的感到勇敢,甚至有些共情。
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左右,中间“疯老头”很长一时间没有出现在小城里,每次放学路过那个火车站,我都会驻足,看着对面的后山,似乎隔着几条铁路,“疯老头”就在那里,他是在山顶吗?还念着他的诗?或者他是害怕了吗?是大家破坏了他的世界吗?我不断的在心中自问,可也没有答案,总之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见到过他。
(三)
“听说后山要开发成公园了吗?“我父亲问着我的一个叔叔,叔叔在当地行政单位工作,这次没事来找我父亲聊聊天吃顿便饭。
“是的,马上开始了,不过后山的山顶要建一个观望塔和山顶广场嘛,那个”张老头”一直住在那,劝也劝不走,单位正想办法,看看怎么妥善处理这件事。毕竟,那老头也是个可怜人。”我叔叔这么说着,那是我第一次从大人嘴里听到称呼他为张老头而不是"疯老头"。我也知道了原来这个张老头是有名有姓的人。
很快建设的施工队便开始施工了,那天很多附近的人都去凑了热闹,我放假无事边也凑了上去。站在露天火车站台上,看着对面大大小小的车与施工人员,一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他们高兴呀!后山开发了之后,对于他们来说,生活的质量就又提高了很多,也有人说,后山早该开发开发了,这样好呀!不过更多的人也在讨论那个"疯老头"会不会妨碍进展。
可奇怪的是,他们跃跃欲试的盼着对面的山能出现什么一幕"精彩”的闹事情节的时候,却没有“疯老头”一点动静,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一过好几个小时,施工人员和单位领导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工程,渐渐的人也就散去了,有人好奇、有人疑惑、还有个上了些年纪的老人,望着对面的山,叹了口气摇了几下头,默默地离开了。他是在为谁叹息呢?
等到傍晚五六点钟,工人们纷纷离开了,后山恢复了宁静,我也想转身离开,不料却碰到了当时班里几个男同学,他们看到我“兴高采烈”地都跑来,我预感着没有好事情,于是撒腿就往对面后山跑,那几个男同学看到我害怕的逃跑于是在后面紧追不舍。
我像在逃亡一样,我为什么要逃,我不知道,只知道如果被他们赶上,我就会被打。可能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因家庭环境下产生出的“异类”吧!
正逢着是夏天,六点钟的天空也只是泛出了一些金色云霞,还是依旧晴朗着。我跑进了后山,人在被激发的时候潜力是无限的,我不敢想象我当时一个瘦弱的身体能跑那么远,可最终也还是被一个体育很好的男生抓到了衣服,而后我脚底踩到树叶一打滑,就摔在了地上。我不知道我跑到了哪里,那些男生很快便把我围上了,我沉默着,看着他们一个个得意的表情,和说着一些幼稚的话语,不觉间已经被他们踹了几脚,而我却傻傻地站在原地,这个时候最减轻痛苦的竟然是麻木自己的大脑!
正当我期盼着这场围攻何时能结束时,忽然听到了一声有力的呵斥:“干什么呢?!滚蛋!再不走我就我报警了啊!”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在树林里传来,那几个男生扭头一看,正是"疯老头!”他手里握着一把生锈的铁锹,气势汹汹的向我们走来。
"快跑!”那几个男生瞬间转身跑掉,我也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那一刻我像是被神拯救了一样。我知道我安全了,所以我哭了。
“小娃,别哭了,赶紧回家吧!”疯老头看着那几个男生跑下了山,站在原地对我说。
我把伤心憋了回了肚里,擦了擦眼泪,看着疯老头,说道:"谢谢你,张爷爷。”
也许是我的话把他惊到了,他没立刻回答我,而是冷了几秒,放下了铁锹有些激动地走下来说:"小娃,你咋知道俺姓张啊?"我老实地回答道:"听家里大人说的。"
张老头眼神向下思考了一下然后明白什么似的点头说道:“行吧,小娃,你快回家吧,你也是个实诚娃,等会天黑了。”
我点了点头,一个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终于问了出来,我说:“张爷爷,你为啥老着在山顶看着下面呢?后山马上要修公园了,你还会在这里吗?"
张老头摇了摇头坐在半山腰的空草地望着对面的城市说:“小娃啊,等着公园修好了,我也该走了。"
“那你住哪里呢?“我问道。
“他们都说我是疯子,我住哪里都一样,主要是活着就好。”张老头此时语气有些哽咽,他站起身子,和我指了指城市的那头,说道:“看到湖那边的山了吗?我是从那里来的,那里原来是我的家,现在成为了千千万万个人的住所了。以前荷塘里的鱼,也被人承包了。”
“走吧,我把你送下山,你走另一个道,以后呀别往山里跑了,不安全。”
“嗯。"
就这样,那一刻我似乎和他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心里只有一个疑问,大家为什么叫他疯子。
张老头把我送下山,旁边就是他女儿的坟墓。张老头跪倒坟墓前,又念起了那首诗
她说俺像颗树啊,俺是属于这里的人。俺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里!
俺望着我们那座山,它没有了啊,都被炸了。都被炸了,俺的女娃也死掉了啊!在铁道上,在铁道上啊!
女娃啊,爹该死啊!爹该死。爹想你了!
我看张老头泣不成声,加上夜色来临,就这样,我三步两回头,不舍的安静地离开了。
(四)
从那以后因为一些事情转学到了其他地方,从而一连两年都没空去后山,我时不时坐在操场上发着呆,望着天空在想那个张老头怎么样了。
当我高中没考上要回家上中专的时候,我终于抽空又去了后山,只不过那里已经变成了公园,人也多了起来,山上还修了石梯,上上下下很多散步和运动的人们,眼前让我熟悉又陌生。
我走到天桥上,那是通往城市和山林的传送口。我站在上面,倚着栏杆,看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一个坟墓,依旧在那里,没有消失,我松了口气,兴奋地下天桥跑了过去,看着坟墓周围被垒起来的砖头不知道是张老头所为还是谁,起码这样就不会被轻易破坏。
我顺着这条小路一口气爬到了山顶,一路上修建了很多平台,石椅和凉亭。非常好看,一座高耸的观景塔屹立在山顶之上,下面是公园和广场,显然这里变成了融入社会的风景点。上山的路很多条,下山的路也是,每条路通往着不同地方,我在一个杂草堆里,看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静静地躺在那里,我四处张望着,却不见了张老头的身影。或许,他真的离开了.....
后来在我百般打听中才得知,张老头已经消失了三年了,有人说他死掉了,有人说他被赶走了,也有人说,是得到了一笔压死了女儿的赔偿金,离开了这里。
而他的身世从我父亲和我叔叔的一场饭局中也终于知道了,原来这个张老头以前是挨着小城的一个农村人,因为山要开矿很多人都要搬走,而这个张老头父母死的早,娶得老婆生女儿的时候难产死掉了,而他的女儿却因为有先天性的智力问题,所以一直也没有上过学,靠着当时的补偿金,张老头买了几只羊,开始放羊买羊肉为生,他的理想就是想让女儿也可以上学,想让她和别的女孩没有什么差别。
可就在某一天,他的女儿赶羊回去的时候,被火车压死了,张老头连忙丢下摊子,跑去抱着死去得女儿大哭,最后警察和医院急救的人想把她女儿带走,张老头死死地抱着已经七窍流血,不成样子的女儿不肯放手,那一天,他对生活的希望好像彻底破灭了,一场事故抢走了他对生活的最后一丝光。哭了整整两天,他把女儿埋到土里,后来就消失了,等再出现在人们眼前,就成了那副痴呆疯癫的模样。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顿时鼻角酸了起来。找了个借口出了餐馆,因为距离不远,我独自跑到了后山的半山腰,坐了下来,望着夜空和城市的零碎灯光,悲从中来。我有着他们所有人都不知的秘密,关于我和张老头的秘密。我们都是普通的一个人,我回想着张老头几年前对我说的话,那是他们看不到的,他还是那样正常的一个人,他也许从未疯过,也许一直醒着。
命运夺走了他的所有,而他还是选择活着,是为了赎罪还是怎样呢?此时此刻,我只希望,张老头能够在某处好好的活着,也许在某个不经意的夜晚,他还会回来,看看他的女儿,在山顶看看他曾经的村子和这个属于他的安静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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