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05

                                                           宠物爱人

第一卷。遇见既荣幸。

第一章。离婚。

6岁那年母亲告诉我男孩子是不可以哭泣的。一个孩子能有多早熟,我不知道。但是从那一刻我预感到父母的婚姻要结束了。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他们两个人经常打架,时常惊动左邻右舍,在那个还是家家户户住平房的年代里,两口子打架就是一条胡同里最“喜闻乐见”的事情,秉承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那些以好心好意之名出场的大爷大妈们开始劝架。人头攒动中,我拼命的往里面挤着,大声的叫喊,“别让我没有妈了,我要我妈!”。邻居家的张大婶把我抱起来,用棉袄的袖口给我擦眼泪。

“这孩子,脸都哭皴了。你们两口子看着孩子的份上就别打了,再打这个家就散了。”

我哭的喘不上气,连话都说不出,像是一团面压在食道里,然后我就吐了起来。母亲惊了,冲过来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母子情深的一幕被众人一览无余。父亲没说话,他的一身力气像是被卸载了一样,他蔫了,男人的面子迫使他逃离现场。

他骑上那辆破摩托车就要走。张大婶拦住了他。

“你这就走了啊?干啥去?”

父亲没好气的送上一句,“我去上夜班!”

1997年啊,那是许多人都刻骨铭心的一年,“停薪留职”这个词汇在街头巷尾被人津津乐道。曾经被誉为铁饭碗的正式职工突然间没了方向,好似树上挂着的叶子,摇摇欲坠。父亲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上过夜班了。所谓的“上夜班”也不过是一群同事凑一起喝酒打牌,等待单位对他们的“发落”,他们也闹过罢工,也向上级反应过。但是单位领导开会就是“政策”,需要牺牲的时候,就要树立起大无畏的精神。那是一个满是机遇的年代也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年代。漩涡里的人在经历一番天旋地转后才能认清自己的所在。当时的父亲有手艺,修车修的好,经常跟几个要好的同事出去干私活,反正单位已经发不下工资了,倒不如在外面赚点钱养家糊口。他们开始琢磨着干脆出来单干,继续留下去只会坐吃山空。

那一夜的风很冷很冷,我坐在母亲自行车的后座上,一双小手拽着母亲的大衣。

“武沅!要是冷了就把手塞到妈妈的衣服里。”

母亲骑着自行车要爬过一个很高的坡,她说话时窜出好多白气。我抬头看她的侧面,她出汗了,头发贴在脸上。我能看到她脸上是一种微妙的喜悦。她是要去跟父亲谈离婚的。出门前她就问我,要是他俩离婚了我跟谁。那是我人生当中第一道选择题,也是第一场考试,这关系到我跟他俩以后的感情发展。我看着母亲期盼的眼睛,回想起夏天的那一段遭遇。父亲破天荒的带我去公园玩,初夏黄昏的柳树在袅娜的送别夕阳残红的余韵,此时的公园里已经没了什么人。公园门口两毛钱一根的奶油冰棍,那是我童年里最期盼的美味,父亲递到我手里的那一刻,他是颤抖的。公园里有一面以这座城市命名的湖泊,幽蓝的湖水里是宁谧游弋的水草,岸边全是长满毛藻的鹅软石,有小鱼小虾在里面穿梭。孩童自是不能看到这些小东西的,我开心的不得了,忘记自己穿的是塑料凉鞋,大人们常提醒,塑料凉鞋不能沾水,会很滑。父亲怂恿着叫我下水去抓鱼抓虾,他还说别怕岸边这里水浅,鱼虾也多一抓一大把。我信了,一步一步的迈了进去。滑溜溜的毛藻不允许我亵渎它的能力,将我直接带进了水里面。我挣扎着哭喊,向岸上的父亲求救。而那个被我喊作“爸爸”的男人选择了跑向远处的桥上,在桥上压低了嗓音喊“救孩子,快救救孩子。”。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会游泳的,我见到过他在河里游泳,还能徒手抓鱼。而此时此刻他收起了自己的“锋芒”向天地呼救,能有人来解救他的孩子。

或许是我处于自救意识的觉醒,我扒拉着那些大块的石头向上爬,像一只娃娃鱼一样把头露出水面。正巧一对衣着鲜亮的女子路过,见到了这一幕。

“有小孩落水了!”

其中一个长马尾红衣裙的女子穿着高跟鞋大步跑过来,连鞋都没有脱就踩进水里将我拽了上来。

我的哭声惊了公园里的人,管理员这才赶来。训斥了父亲。见到他赔笑的神态,我第一次感到一种愤怒,那种孩童的简单直接的愤怒。红衣女子也对他进行批评教育。

“你这么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孩子自己下水呢,还离着那么远。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不好意思啊。谢谢您了。你看你的鞋......要不我给你赔吧。”

红衣女子过来摸摸我的脸,或许救人一命真的能造就七级浮屠吧,此刻她化身圣母,只说了一句不用了。

众人散去,父亲严肃的对我一番教育,“回家不要告诉你妈。就说在小河里玩,你自己闹腾了一身水。听到没有。”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外婆,外婆红着眼睛对外公说,“让孩子跟着咱吧。我怕以后见不到孩子了。”

外婆把我搂在怀里,她的眼泪滴在我的头顶,嘴里念叨着,“咋能有这么狠心的人呢?”

后来长大了一点我才明白,那个时候父母早就有离婚的打算,但是因为我的存在,他们不得已艰难维系着婚姻关系。因为我是男孩,在那个年代,夫妻离婚男孩是要跟着男方的,如果做父亲的不要孩子是会被街坊邻居耻笑的。而我注定会成为父亲的累赘,他是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他的观点跟态度就是得过且过,有酒作伴挣个吃喝小钱,这样的日子才是他的追求。用我爷爷的话来说,我父亲是他们兄弟三人最不争气的一个,喜欢喝酒喜欢睡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梦中人。责任二字在他的认知里就是“一辈子不管两辈子事”孩子有孩子自己的命运,他管不了。他说孩子散养就好,反正都会长大。而他却要求别人要在他无助的时候给予他百分百的帮助,我的两个姑姑还有爷爷都深受其害。索性来往越来越少,关系自然就淡了。所以他不想要我,那一天在酒精的“唆使”下,他要“送走我”,他不想被人指责,又不想日后被我“束缚”,他向往的自在生活就要在他的计划下一步步到来,或许是一种“痛苦”的解脱吧,在那样一个阵痛的年代里,“出路”这个词汇压得人喘不过气。父亲曾当着我的面歇斯底里的说后悔结婚了,如果不结婚也许他会没有这么多的“破事”。当一个男人把世道不公与婚姻联系到一起的时候,他已经被生活的耳光给扇的无计可施。

他是无助的且渴望被帮助的,当人人自危的时候他的呼喊又是苍白且无用的。所以他失败了,当一个失败者想要存活于世的时候,他只能另辟蹊径。

他不要我了。

当母亲问我选谁的时候,我已经没法选择。这个家只能以破碎的方式告别。从那一刻开始,“爸爸”成了我选择闭口不谈的词汇。也成了我幼年大脑里的一根刺,扎进了神经里,不能动弹。

他在我的名单里被刻意抹去。

母亲在得到我给出的结果后,以胜利的姿态来到父亲面前。破败的工厂里,灯影寥落。高大车间里的行吊车上灯光却依旧闪烁,下面的铁柜子被放到当成了餐桌,酒瓶与菜肴混乱的摆放着。一群人吵吵闹闹。人群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个子高高的头发像鸡窝一样杂乱,胡茬在烟雾的氤氲下却发出柔和的光,他面容还是俊朗的,在这个脏乱的车间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本不应该沦为车间的牺牲品,他应该去学堂却部队,他说过他的梦想,他想当大学生或着参军,但是爷爷为他争取到了进厂指标,他不得不按部就班的开启他的工人生涯。或许在他年少轻狂的时候,梦想也是不值钱的。

“呀?嫂子来了。佩强哥!嫂子来了!”

他的同事一声叫喊,打破了嘈杂的声音。他们循着方向看到我们母子二人。

他们早就无心工作,“夜班”不过是徒有虚名。整个夜晚都是寻欢作乐的狂欢。父亲把我们母子带到了厂子里的车棚下面,此时的车间里放起了港台流行音乐,破旧的音响传出带有杂质的歌曲,《一言难尽》。

“我一言难尽,忍不住伤心。衡量不出爱或不爱之间的距离。你说你的心,不再温热如昔。从哪里开始,从哪里失去......”。

那一晚,我不知道他俩是怎么谈的。父亲抽了好几根烟,车间里播放了好几首歌。他蹲在车棚的铁柱子旁,半倚靠在上面。他吐了口痰,长长的“嗯”了一下。

“就这样吧。下个星期财会科那边就要开支了。你拿着我的工作证去领钱吧。一共是五个月工资,我呢这两天就把申请交上去,还会有点补偿金。有多少算多少。你拿了钱跟武沅.....生活吧。”说着他把工作证交给了母亲。

母亲接过来,“那什么时候去把离婚证给办了?”

父亲深吸一口气,灯光下,他鼻腔里窜出好多烟雾。“过了年行不行啊。总不至于这个年都过不去了吧。过两天孩子爷爷生日了,让我带着武沅给他爷爷过个生日。”

母亲别过头,”行。他爷爷生日后,我带着武沅去z城。就这么说定了。”

母亲将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她背后的灯光只把她朝我走来的轮廓照了出来。我看不清她的五官,直觉告诉我,他们在这一夜决定了婚姻的生死以及我的去留。母亲拉着我的手朝着大门方向走去,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站在车棚里,他的轮廓在我的视线里逐渐涣散。

风好像停了,母亲给我把帽子又往下拉了拉盖住耳朵。回去的时候是下坡,母亲骑车不费力了。

“走咯!滑大坡咯!武沅!抓好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往后的日子不会再看到他们争吵了。那个家反正也被他们砸的破败不堪。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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