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一种神奇的动物,闲时打旽,醒来觅食,条件允许的话(假如没阉的公鸡)还大可谈谈爱情。晴天时,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啄洗身上光亮的羽毛。下雨天,躲在屋檐下发呆,看躲雨的人们慌慌张张。不为生活发愁,不为命运悲伤。夜深人静,蹲在棚架上时偶尔思考生而为“鸡”这一生的意义。
鸡的一生,从生而为“鸡”,便注定惨淡的结局。一只鸡的寿命有多长,一年?两年?没人知道。没人会养鸡养到自然死,我们叫“败家”。因此,一只鸡生养到一定年纪,随时有被迫停止生命的可能。逢年过节,亲来戚往,是大部分鸡奔赴鬼门关的紧要关头。
近年,年关聚会流行窑鸡、烧鸡、蒸鸡的,鸡的死亡率更是大幅上升。
生于农村的缘故,我有幸目睹过一只鸡由出生到结束的全部过程。
鸡的出生,跟人无异,声音,大概是所有动物对于未知世界发出的最早信号。婴儿出世,大哭,对世界宣布“我来了”!而鸡,鸡是欢喜的,它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对于来到这个世上,它便决定轰轰烈烈地活一场。尽管,一只鸡的活动范围大概不会超过一户人家的两亩地。
冬日,天气寒冷,暖炉里生起熊熊烈火,保温室一下子暖和起来。室内密不透风。一只鸡和几百只它的兄弟姐妹们正在紧张的觅食。食料盒空的时候,坚硬的鸡喙啄在塑胶上,“扑扑”作响。
青春时期的鸡,异常活跃。一片绿青青的草地,在鸡的“铁蹄”下,迅速消失贻净。鸡出笼东奔西走,对世界的好奇,热情高涨。
弱肉强食的世界,觅食得争分夺秒。“鸡们”要在“年轻时”完成最原始的积累,才可保证在各个阶段争得足够食物。因争食弄伤翅膀脚掌,弄歪脖子的鸡,不仅遭到主人谴责,还很有可能遭到鸡群遗弃,即使顽强支撑到一定年纪,最终不免郁郁而终——提前死于刀下。客人用筷子遗弃地夹起那块变了形的翅膀或小腿,沾着芡汁放进嘴里时,不无遗憾地痛惜“唉!好端端一块肉啊!多可惜呀!”
死后不曾有一句好话,真是命运多舛的!
所以,一只“成年”的鸡,罕见会发出欢喜的声音。经历了四季,它成熟了,变得沉默起来(或许知道大限将至)。当然,母鸡下蛋时,仍会咯咯叫。它在跟主人邀功呢,仿佛在说它仍有创造的价值,暂可不必图穷匕现。公鸡则深沉很多了,在适当年纪经历了一次重大手术后的鸡,丧失了公鸡的特征。太阳升起时,它沉默着;太阳落山时,它仍不动声色。一唱雄鸡天下白,它丧失了做鸡的意义。
被阉是鸡的命运,阉鸡最是悲壮的。
大型养鸡场里,一个成熟的阉鸡师傅一天可令五百只鸡失去“鸡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无须麻醉,不用诊断,举手投足,谈笑风生间,“鸡鸡”灰飞烟灭。从“手术台”下来,它扑扑翅膀,若有所失。慢行几步,便继续玩耍去了。
偶有“漏网之鸡”。逃过一劫的鸡,一段时间后,迅速出现公鸡的特征。顶着高高的红冠,招摇过市。太引人注目的缘故,后果往往是……再阉一次。
成年后的鸡,手术复杂,收费颇贵。这是一只鸡逃避命运后唯一所能改变的东西。
于是,我们发现——鸡,默默奉献着自己的一生。生而为人,我们多少有些羞愧啊。
有时我们看见它背着翅膀,缓慢地踱在大地上,它一圏黑一圏白的眼睛审视着这个世界,像一名凯旋的战士,又像一位挺着肚子的哲学家,偶尔发出一声沙哑的长啸,悲天悯人。想到这些,便感觉到它实在太清高,太伟大了……不料端着的碗中落下一粒米饭,它却飞奔而来,俯首称臣,遍觅踪迹。正因如此,鸡在日后成为人们盘中餐时,多少又让我们变得心安理得了一些。
毕竟,这是一只鸡的本分啊。
也正因如此,鸡在成为人们刀下之俎前,颇不招人待见。家里有句老话,“又想鸡肥又想鸡轻秤”,比喻买鸡时,既想鸡结实健壮而又希望别要太重。人们养鸡,总想鸡快快长大,而又不大想喂鸡。鸡吃着稀饭拌谷糠,脖子下涨得鼓鼓的,吃力地提着,人家见着,终须要骂,“发瘟!吃这么多没见大过”!万物生长自有法则,大概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在这方面对鸡实在是大大的冤枉了。
鸡觉得它太委屈,欲找主人理论一番,它却又犯错了。鸡是不允许入屋的!鸡有鸡舍,各安本分。一旦入屋,轻则吆喝而出,重则棍棒相加。想来,尔区区一只鸡,何德何能登堂入室呢?
人类对鸡感情的倾注只在于它成为刀下之俎之后。君不见白切鸡、姜葱鸡、盐焗鸡……花样百出。嫩皮细肉的鸡,味道飘香,邻居从窗边伸头进来讨教养鸡经验,主人自豪得不得了。一盘烹饪好的鸡摆上餐桌,人们举起双筷,夹起一块鸡胸,肉香味鲜,不由竖起拇指盛赞,好一只鸡!可怜!鸡在天之灵但愿有知,它也曾被人类称赞过的!
然而,人有人的命运,鸡有鸡的命运,有鸡就有偷鸡贼。死于偷鸡贼手下的鸡,际遇大大不同了。偷来的鸡唯有在晚上了断生命,然后趁着月黑风高,夜深人静时,偷鸡贼一家小声咀嚼。即使味道极鲜,尚不敢发半点议论,生怕主人找上门,鸡飞蛋打。就连拔掉的鸡毛,吃剩的鸡骨也要悄然消灭,或埋于深山,或焚于火炉,一只鸡就这样默默无声地消失在这个世上。
所以,我们听说过流浪狗、流浪猫,从没听说过流浪鸡!
活过四季的鸡,终于觉得生命没甚意思,夜深人静,蹲在棚架上,它想明白了。主人入来捉鸡时,它迎合了上去。喉咙被割断时,它仰着头看天,这晚除夕夜,烟花绚烂极了。它完成了一只鸡的使命,因此,它连挣扎都不曾挣扎一下。就这样,一命呜呼。
2018/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