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记忆这东西，有时固执得很。
任是异乡的山珍海味如何轮转，舌尖上盘桓不去的，终究是故乡马踏湖那一碗咸鲜泼辣的小鱼面子椒。尤其是在这 晚秋时节，那记忆里的“咕嘟”声，便混着湖水的潮气与灶火的暖意，一声声轻叩着我这游子的心门，恨不得瞬间回到故乡，回到那炊烟袅袅、鱼香四溢的马踏湖。
我的马踏湖，不似西湖的柔媚，也没有洞庭的烟波浩渺，它自有它的脾性。那是一片被莽莽苍苍的芦苇荡包裹着的世界，水道如巷，纵横交错。湖里的水不算清冽，泛着些微的浑黄，却正养得出那活蹦乱跳、滋味十足的小杂鱼来。小鱼面子椒，便是这片水土最朴素的宣言。
它不讲究，用的正是那些上不得大席面的鲫鱼、白条、鳑鲏，佐以农家自磨的玉米面，一把本地产的、辣中带香的红辣椒，一锅浓稠地炖煮出来。那味道，是湖水的恩赐，也是贫瘠岁月里，乡亲们用智慧熬出的、最结实的安慰。
这安慰，于我，是有过救命之恩的。
恍惚那是幼时的一个荒年，天时不正，田里歉收，家里的米缸常常露着底。我饿得头晕眼花，躺在炕上，只觉得前胸贴着了后背。是祖母，颤巍巍地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糊糊，黄澄澄的玉米面里，裹着些细小的、银亮的鱼。那鱼，几乎不用吐刺，早已炖得化了形，融在面糊里，只留下一股极鲜的底味。那一碗下肚，不只是暖了肠胃，简直是续上了命。从那以后，这味道便如同胎记一般，烙在了我的魂灵里。
后来年景好些了，这菜便成了我求学在外时，最焦灼的盼头。每次放假，背着行李，从县城走几十里路回家，人还未进巷口，那股熟悉的、混着鱼鲜与椒香的蒸汽，便已遥遥地迎了上来，直往鼻孔里钻。那一刻，所有的疲惫与风尘，仿佛都被这香气涤荡干净了。玉米面的醇厚裹着鱼肉的细嫩，辣椒的微辣恰到好处地提点了所有的鲜味，就着刚出炉的、焦脆的煎饼，我能一口气吃上三大张。那滋味，是踏实，是圆满，是老家的骄傲。
这份骄傲，也曾分享给外人。
记得有一年，山里来了几位远房的表亲，是头一回见这大湖。父亲唤了我，一起下到湖里，打了满篓的鲜鱼。我给母亲打下手，做了一桌地道的湖鲜招待。那顿宴席的压轴，便是我力主的小鱼面子椒。当那盆金黄与酱红交织、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时，表亲们看得稀奇。一位年长的表伯尝了一口，眯着眼，细细品了半晌，才猛地一拍大腿：“鲜！真鲜！这湖里的滋味，全在这一口里头了！”他那毫不掩饰的赞叹，让少年的我心里，涨满了属于马踏湖孩子的、说不出的自豪。
然而，这份与故乡最直接的味觉勾连，在我举家迁往南方后，竟中断了二十余年。
起初是工作缠身，孩子又小，总不得闲。后来退了休，时间有了，归乡的念头便如春草般，不可抑制地疯长起来。我曾两次郑重地筹划着重返故湖，尝一尝那梦里千回的小鱼面子椒。头一回，是老伴忽然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行程只得作罢；第二回，是孙儿要考学，家里离不得人。
两次搁浅，那碗小鱼面子椒，便在心里反复地蒸腾、酝酿，味道被记忆打磨得愈发醇厚，而那份尝不到的遗憾，也像陈年的酒，越发地浓烈、醉人了。那已不只是一道菜，它成了故乡的全部象征，是那片芦苇、那道湖水与那段岁月浓缩成的，我魂牵梦萦的一碗乡愁。
直到今年，我满了七十。孩子们说要给我好好做个寿。我却执意不肯在城里摆宴，只提出一个要求：回马踏湖去。这一次，再无任何牵绊，我们一家子，终于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如今的马踏湖，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湖边修了平整的公路，旧日的泥坯房多已被小楼取代。然而，当车子驶近，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在秋阳下闪着金光的芦苇荡扑入眼帘时，我的眼眶还是猛地一热。湖水的气味，混着蒲草与荷残的清气，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那样熟悉，仿佛我昨日才刚离开。
寿宴就设在一位本家侄子的农家乐里，临水而建。我别的菜都没点，只嘱咐他，务必要做一盆地道的小鱼面子椒。侄子笑着应了，亲自下厨。只见他灶火正旺，铁锅里猪油融化，葱姜爆香，将那些洗净的小鱼“刺啦”一声滑进去，煎得两面微黄。接着，是金黄玉米面调成的糊，徐徐倾入，加水，便转为文火，慢慢地咕嘟着。那声音，那蒸汽，与我童年、少年时所闻所见，一般无二。最后，是一把切得均匀的、红艳艳的辣椒段撒下去，大火一收汁，满屋的香气便达到了鼎盛。
窗外，湖水轻拍堤岸，芦苇沙沙作响。
那只粗陶大碗端到我面前，席间的喧闹瞬间静默。
碗里，面糊金黄浓稠，小鱼若隐若现，红椒点缀其间，像雪地里傲然的腊梅。
我舀起一勺，小心地送入口中。玉米面的颗粒感，鱼肉的酥烂，辣椒那一点恰到好处的烈，在舌尖上一次次地印证着我七十年的记忆。味道，是分毫不差的味道，可品着品着，眼角却有些湿了。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我跨越千里，苦苦寻觅的，又何尝仅仅是这一碗吃食呢？我是在用这最朴素的方式，与我的源头、我的根脉相认。这一勺小鱼面子椒里，沸腾着的不只是湖鲜，是我整个跌宕的、浓稠的，再也回不去的昨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