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有一流行语叫做“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到了当下,流行的则是“投胎是个技术活”。无论说法如何改变,我都是一个选择不了出身,没有好的投胎技术之人,在流行上山下乡的前夜,在娘胎里就“上山下乡”,开启了苦我心志,劳我筋骨的人生之旅。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农民的儿子当然是早干农活。五、六岁的时候,我干的第一场农活是随母亲去煍秧田。秧田就是下秧苗的水田,为满足秧苗的顺利移载,其土壤必须松软。让土壤松软最原始的方式,就是把已点燃又没明火的牛粪放在其他没有燃烧的牛粪中,再用较大的土疙瘩架在牛粪上面,最后用农具将细土拢在最上面。目的就是让干牛粪燃烧的烟雾将土壤煍酸软,便于秧苗的拨起。我干的是既轻松又简单的活,用火钳把冒着烟的牛粪拈到干牛粪中当火种,如果大人们忙不过来,还会帮忙把土疙瘩堆好。我的首个工作日似乎得到了零点五分,不到男劳力标准工分的一成。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干过的农活也越来越多。收割、犁田、耙地、插秧、喷药、施肥、积肥、挑担、打场,等等。
最累、最苦也最难忍受的是“双抢”。那年头,为了“农业学大寨”,本已被湖北省委主要领导定性为不能种双季稻的桐柏山下,在他靠边后,也拿出了与天、地、人全面斗争的英雄气概,冬季不种小麦种草籽(紫云英),春夏改插早晚稻。为抢农时号召村民夜以继日,玩命劳动,做到不插“五一”、“八一”秧。
众所周知,桐柏山地处江淮分水岭,我的故乡虽在南麓,但四月的天气,仍是春寒料峭,“倒春寒”经常光顾,抢插早稻要上穿棉袄、下穿单裤,尤其是清晨,赤脚踏进冰冷的水田,肯定不是“若非一番寒澈骨,那得梅花扑鼻香”的浪漫,让你体验的一定是寒冷刺骨。抢插晚稻则是七月流火之前,特别是正午,骄阳似火,烘烤着你弯曲的脊梁,如芒在背,灼热难忍;脚下的泥水又被强光照射,变成了腾腾岩浆,如笼在胸,闷热难当。身上的粗布衫,早已被汗水湿透,散发出浓烈的汗臭、盐酸味;收割半天的稻谷或者插上二、三个小时的秧苗,你的腰不仅伸直困难,还有折断似的疼痛感。
学生们背着“农忙假”的美名,从课堂中“解放”出来,投入到“双抢”的战斗中。此假期非彼假期,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劳作。
因为我们半大不小,干不了犁、耙水田及挑担等技术和力量要求高的农活,收割及插秧就成了学生的专利。
先说抢收早稻。收割时,田小的一人一块,田大的自己组合两人或多人不等,确保当天全部割完,便于稻谷晾晒,便于捆扎挑到打谷场堆放,待秧苗插完,再用石磙(碌碡)碾轧脱离谷子,俗称“打谷”;收割时风和日丽则罢,若遇阴雨天,就苦不堪言,双脚站在泥水中,割下的稻谷要送到田埂等干燥处摆放,或者扎成把子立在田间。如果阴雨连绵,收获的稻谷还会发霉变质,发霉的稻谷就不能以公、余粮的名义上缴国库,只能是我们自己的口粮。
再说抢插晚稻。插秧时两人一组,面对面把秧苗插到“划行器”划好的交叉处。我同大我两岁,却低我两个年级的女孩一组,刚开始比速度和质量,两个小时后,并不广袤的田野里,稀稀拉拉的站着几十个妇女和学生,用不同的姿势做着“伸展运动(伸懒腰)”,目的就是缓解疲劳。不是寒冷,就是酷热,加上持续的弯腰劳作,从生理到心理都是煎熬。那种对筋骨的劳、对心志的苦、对体肤的饿,是当今任何一项体力劳动所无法比拟的,也是难以用文字描述的,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但无论你的身心受到多大的煎熬,你都必须坚持下去,完成当天的定额,否则就会贻误农时,导致减产或者颗粒无收。这种违背自然科学的农业革命,并没有得到上苍的垂怜,当大家夜以继日,辛辛苦苦把秧苗赶在“八一”前插好,也经常会因气温过早变凉而减产,有时甚至颗粒无收。真成了“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真实写照。
由于"双抢"的辛苦劳累,有幽默感的社员吟出了“早稻冷,晚稻热,搞得社员动不得”的“诗篇”。有好事者向领导打了小报告,在查不出原创、找不到对象的时候,便把帽子扣到村里的牛鬼蛇神头上,拉出成分最高的地主来批斗,为促生产扫清障碍。地主家有台收音机,也被扣上“收听敌台”的帽子,收音机没收,人被纠斗。
当我们望着那大片稻田需要收割、插秧时,最向往的就是课堂上提到的农业现代化,尤其是双抢时,更是希望那收割机、插秧机一夜之间都开进山村的田野!遗憾的是直到遵循规律,不再折腾农民的日子结束,也没看到农业机械真正把农民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高中时期奋战两个冬季的园田化建设,虽然为机械耕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似乎也只是耕地和收割使用过机械,插秧则是困扰农民永远的梦魇。只是现在返乡,看到那片我们挥洒过青春和血汗的土地上住房林立,心理说不出是疼还是酸。
高中毕业后,我从“亦学亦农”变成了职业“地球修理工”,完成双抢之后,加入了公社兴建三个百万方水库会战的先遣队。因力量不足,只能“滥竽充数”,凭借老同学验收石方的便利,玩挖几块、搬几块、架几块的花招,完成每天的定额。十月底,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我找借口回家想躲着复习下功课,但没过三天,又被队长“逼上梁山”,重返水库工地,直到大坝筑成,也就是春节前才回家。
春节过后,我又成为某亿万方水库维修队中的一员,还是充当“东郭先生”,满足公社摊派下来的人数要求,做一些拾遗补缺的事。比如上山砍柴,石场帮手,扎扎钢筋等。开山炸石的劳动强度和危险性都很大,我们干不了,只能凑数。但双抢仍是难以逃脱的噩梦,季节到了就得回乡支援。
1978年夏季,二次参加考试,终于名列孙山之前,跳出了农门。学校也没有农忙假期,安安心心读了几年书。到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期,因母亲健在、兄嫂都有田地,家乡恢复了冬播小麦、夏种稻谷的正道,双抢时,我就回家干活。但由于收小麦,插水稻,季节适宜,尽管还是双抢,但非冷即热的折磨已经消失,不经意间就完成了任务。
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伴随粮食产量的提高,农村播种面积下降,母亲上缴、兄嫂们减少了责任田,我才真正洗净两脚泥土,结束了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的日子。
记录这段苦难的经历,除了不忘初心、正视出身外,就是对违背客观规律,严重损害劳动者利益,一味强调战天斗地极左路线的血泪控诉。在我们这样一个“农桑文化”渊远流长,又以农业立国的国度里,有多少人或者他的上一辈不是农民出身。时至今日,收入最低,最脏、最累、危险系数最大的岗位仍然是农民的子弟承担。
期盼农业现代化能在丘陵以至山区全面实现,农村青壮年能结束靠外出打工养家的漂泊日子,返乡务农,让农村不再空巢,老人儿童不再留守让土地得到耕种,让父母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让子女得到如山似水的父母之爱。
2019年元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