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行结束后的第三天,英子坐在学堂的教室里,手指轻轻摩挲着桌面上刻下的"誓死力争"四个字。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教室里出奇地安静,连平日里最爱捣乱的赵明远也老老实实地坐在位置上。
"同学们,"国文先生李老师放下手中的课本,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想必大家都知道,昨日政府迫于压力,释放了被捕的学生。"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声。英子与坐在前排的周雅琴交换了一个欣喜的眼神。
"但是,"李老师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学堂收到了教育部的公函,要求严加管束学生,不得再参与任何形式的集会游行。"他环视教室,目光在英子身上停留了一瞬,"我希望各位能够安心读书,莫要再惹是生非。"
英子感到一阵热血涌上脸颊。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李老师,学生不明白。我们争取国家主权,何错之有?难道读书人就该眼睁睁看着国土沦丧吗?"
李老师眉头紧锁,嘴唇颤抖了几下,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沈英子,坐下吧。有些事情...不是你们这些孩子能改变的。"
英子还想争辩,却被周雅琴悄悄拉住了衣角。她咬着嘴唇慢慢坐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教室。英子收拾着书本,听见身后传来赵明远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说她爹就是那个在报社写反日文章被暗杀的沈明远...啧啧,难怪这么不安分..."
英子的手顿住了,眼前突然浮现父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她深吸一口气,转身直视赵明远:"我为我父亲骄傲。至少他敢于为真理发声,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样,只会躲在暗处嚼舌根。"
赵明远脸色涨红,正要反驳,周雅琴已经挽起英子的手臂:"走吧,别理他。"
两人走出教学楼,初夏的风带着槐花的甜香拂过面颊。周雅琴压低声音道:"英子,北大的张学长托人带话,说今晚在陶然亭有个读书会,讨论妇女解放问题。你想去吗?"
英子眼睛一亮:"当然!"
"嘘——"周雅琴紧张地环顾四周,"小心隔墙有耳。放学后我们在老地方碰头。"
夕阳西沉时,英子借口去周雅琴家温习功课,骗过了母亲。两人在胡同口会合后,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男装。
"这样安全些。"周雅琴将一顶鸭舌帽扣在英子头上,又帮她将长发全部塞进帽子里,"最近便衣警察到处抓人。"
英子摸了摸自己变短的"头发",突然想起什么:"雅琴,你说...妇女解放真的可能实现吗?像我们这样,连穿什么衣服都要提心吊胆..."
周雅琴挽住她的手,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争取。想想秋瑾女士,她不就证明了女子也能顶天立地吗?"
陶然亭附近的小院里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人,大多是青年学生,也有几位穿着朴素的知识女性。英子惊讶地发现,其中一位正是她在《新青年》上读过文章的陈女士。
"...所以,妇女解放必须与民族解放相结合。"陈女士正在发言,她约莫三十岁上下,短发齐耳,声音清亮,"我们反对缠足,争取教育权,最终目的是要让女性成为与男性平等的国民,共同担负起救国重任。"
英子听得入神,不知不觉挺直了腰背。当讨论环节开始,她鼓起勇气举手:"我想请教陈先生,像我们这样的女学生,具体能做些什么呢?"
陈女士微笑着看向她:"这位小同志问得好。首先,你们可以在同学中传播新思想;其次,可以组织读书会、办女工夜校;最重要的是——"她顿了顿,"永远不要因为自己是女性就妄自菲薄。记住,你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女人。"
回程的路上,英子和周雅琴都沉浸在兴奋中。
"英子,我决定了!"周雅琴突然停下脚步,"毕业后我要去上海,报考女子师范。父亲虽然反对,但这次我绝不会让步。"
英子握紧好友的手:"我支持你。不过..."她声音低了下来,"我可能没法继续读书了。家里的积蓄..."
周雅琴紧紧抱住她:"别担心,我们一起想办法。实在不行,你就跟我去上海,住我家!"
月光下,两个少女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然而好景不长。一周后的清晨,英子刚走进学堂大门,就被王校长叫住了。
"沈英子,"他脸色阴沉,手里捏着一封信,"有人举报你私下组织非法集会,传播危险思想。这是你的手笔吗?"
英子接过信,发现是她们读书会印发的传单,上面写着"女子当自强""破除封建礼教"等字样。她的心猛地一沉,但抬起头时眼神依然坚定:"校长,我不认为传播真理有什么错。"
"放肆!"王校长拍案而起,"你知不知道就凭这个,我就能开除你?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已经网开一面了!从今天起,你不许再与周雅琴来往,放学必须直接回家,否则——"
"否则怎样?"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周雅琴站在那里,身后跟着李老师和几位同学,"校长是要连我一起开除吗?"
王校长脸色铁青:"周雅琴,你别以为有你父亲撑腰就能为所欲为!"
"我父亲常说,"周雅琴不卑不亢,"教育的目的在于开启民智,而非禁锢思想。如果校长认为爱国是罪过,那这学堂不读也罢。"
英子震惊地看着好友,没想到她会如此决绝。更让她惊讶的是,李老师也上前一步:"校长,恕我直言。这些学生满腔热血,报效国家,我们做师长的理应引导,而非打压。"
王校长额头青筋暴起,正要发作,一个校工慌慌张张跑进来:"校长!不好了!警察厅来人了,说要搜查学堂!"
十分钟后,英子和周雅琴被带到了教务处。两名穿制服的警察正在翻检学生们的课桌。
"就是她们俩,"赵明远站在警察身旁,指着英子和周雅琴,"我亲眼看见她们散发反动传单。"
英子终于明白是谁告的密。她死死盯着赵明远,后者却得意地扬起下巴。
年长些的警察走到英子面前:"小姑娘,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人举报你们勾结乱党。"
周雅琴挡在英子前面:"你们有拘票吗?凭什么随便抓人?"
"雅琴!"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周父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位西装革履的绅士,"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场面变得混乱。在周父和那几位绅士的交涉下,警察最终悻悻离去。但王校长宣布,即日起学堂停课整顿,所有学生回家等候通知。
走出学堂大门时,英子双腿发软。周父看了她一眼,对女儿说:"雅琴,这段时间你不许出门,更不许再见这位沈同学。"
"父亲!"
"没得商量!"周父厉声道,随即压低声音,"最近风声紧,你们太不知轻重了。"说完,强硬地拉着周雅琴上了马车。
英子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孤独。她抬头望向学堂门楣上"明德至善"四个大字,第一次对读书改变命运产生了怀疑。
回到家,母亲正在缝补衣服。见英子这么早回来,她惊讶地放下针线:"英子,出什么事了?"
英子再也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痛哭起来。听完事情经过,母亲沉默良久,最后轻抚女儿的头发:"你父亲若在,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可是娘,学堂可能回不去了...我..."
母亲从床底下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叠银元和几张地契:"这些年我偷偷攒了些钱,加上老家那两亩薄田...够你去上海念书了。"
英子震惊地抬头:"娘!那您怎么办?"
"傻孩子,"母亲眼中含泪,嘴角却带着笑,"你忘了娘还有绣花的手艺?再说,你出息了,娘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当晚,英子辗转难眠。天蒙蒙亮时,她悄悄起床,给周雅琴写了封信,托邻居小孩送到周家。信中只有寥寥数语:"雅琴,我去上海了。如你所说,女子当自强。我们在黄浦江边再见。"
三天后的清晨,英子背着简单的行囊,在母亲的泪眼中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当列车缓缓启动时,她突然看见站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周雅琴穿着男装,正拼命朝她挥手。
"等等我!"周雅琴的声音淹没在汽笛声中。就在列车加速的瞬间,她竟然一个箭步跳上了踏板!
英子慌忙打开车门,将气喘吁吁的好友拉进来。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泪光闪动。
"你怎么..."
"我偷跑出来的。"周雅琴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皮箱,"父亲把我关在房里,但我从窗户爬出来了。喏,这里还有些钱,够我们一阵子花销。"
列车穿过晨雾,向着南方疾驰。英子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北京城,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前方等待她们的将是更广阔的天地,和更艰巨的挑战。
但当周雅琴握住她的手时,所有的忐忑都化作了勇气。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两个少女就像破土而出的新芽,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终将长成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