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慌二十九岁那年,耳朵里住进一只蝉。
不是真的蝉。是种无休止的嗡鸣,像有根生锈的琴弦在颅腔深处震动。医生说是神经性耳鸣,诱因是长期睡眠不足和压力过大。“你还年轻,”医生翻着病历本,“调整作息,放松心情,会好的。”
年轻。陈慌走出医院时,这个词像口香糖黏在鞋底。他确实年轻——按身份证上的数字。但镜子里的自己,眼袋发青,头发稀疏,颈椎转动时会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像台缺油的旧机器。
他在一家中型公司做项目执行,职位头衔好听,实际工作是:把客户不合理的要求翻译成合理的需求,把老板画的大饼碾碎成可执行的步骤,把同事的拖延和失误补进自己的加班时间。每天早八点挤进地铁,晚九点挤出来,中间的时间被切割成无数碎片:会议、表格、邮件、催促、道歉、修改第N版方案。
他总对自己说:完成这个项目就好了,拿下这个客户就好了,升到主管就好了。可“好了”像地平线,永远在目力所及的前方,永远走不到。
耳鸣是在连续加班三周后出现的。起初很轻微,像远处电视机没关。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尤其在深夜独处时。它成了他体内一座不会停摆的钟,每分每秒都在提醒:时间在流逝,而你卡在原地。
他开始害怕安静。家里永远开着白噪音,车上音乐调到最大,连洗澡都要用手机播放脱口秀。但蝉声穿透一切屏障,固执地鸣叫,像个严厉的监工。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四的黄昏。
那天他负责的重要提案被客户全盘否定,老板当众说了重话。他挤着晚高峰地铁回家,车厢里人贴着人,汗味、香水味、食物味混成一团。耳鸣声在嘈杂中反而更加尖锐,像有根针在耳道里旋转。
路过一家老式钟表店时,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店面很小,玻璃柜台里摆着各式旧钟表。空气里有种陈旧的、混合了机油和木头的气味。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戴着放大镜修理一只怀表。
“需要什么?”老人头也没抬。
“我……”陈慌不知该说什么,“随便看看。”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一座落地钟上。钟停了,指针僵在四点十二分。钟摆静止,玻璃罩蒙着薄灰,但木质外壳的花纹依然精美。
“那钟坏了,”老人说,“主人家移民了,放这儿三年,没人来取。”
“为什么不修好它?”
“修好做什么?”老人终于抬头看他,“修好了,它也是数时间。数给谁看?”
陈慌答不上来。他在店里站了很久,看老人如何用细小的镊子夹起齿轮,如何用特制油润滑轴心。动作慢得惊人,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墙上一排挂钟各自走着,滴答声此起彼伏,却不显嘈杂,反而有种奇异的韵律。
“您这儿……很安静。”陈慌说。
老人瞥他一眼:“是你自己太吵。”
“什么?”
“心里吵。”老人放下工具,“年轻人,你进来五分钟,看了八次手机,叹了三口气,手指在柜台上敲了二十几下。是你把外面的慌,带进来了。”
陈慌怔住了。他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
那天他什么也没买,却鬼使神差地要了张名片。
之后几周,每当耳鸣声大到无法忍受,他就去钟表店。不总是和老人说话,有时只是坐在角落的矮凳上,看老人工作,听满屋子的滴答声。奇怪的是,在这里,耳朵里的蝉声似乎没那么尖锐了,它被钟表的节奏吸收、稀释,变成背景音里不起眼的一部分。
有一次,老人修好一只二十年代的老闹钟。上紧发条后,钟突然活过来,先是一阵急促的“叮铃铃”,然后传出极微弱的、上发条的音乐声——是《友谊地久天长》,走调得厉害,却有种笨拙的真诚。
“听见没?”老人说,“这钟的设计是:先把你吵醒,再给你唱首歌。慌完了,给点甜头。”
陈慌笑了。那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真心笑。
他开始留意生活中的“钟表时刻”。不是指墙上的钟,而是那些自带节奏的、微小的时间容器:地铁门关闭前的提示音,咖啡机完成萃取的“叮”,甚至自己越来越规律的心跳——当他不再试图对抗耳鸣,而是把它当成体内另一只钟时,那声音竟然渐渐退到了意识的边缘。
季节转换时,公司裁员。陈慌的项目组被整体砍掉。他抱着纸箱走出写字楼,阳光刺眼。第一个涌上的情绪不是恐慌,而是……空白。
他漫无目的地走,又走到钟表店。这次,老人不在,店门锁着。玻璃窗上贴了张手写纸条:“外出取件,三日归。”
陈慌在台阶上坐下。纸箱放在脚边,里面装着他三年职业生涯的遗迹:几本工作笔记,一个公司发的保温杯,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他坐了整整一下午。看行人匆匆,看云影移动,看自己的影子从西边慢慢爬到东边。耳朵里的蝉声还在,但此刻听起来,竟有点像夏夜真实的蝉鸣——聒噪,却充满生命力。
原来慌是一种节奏。出生时第一声啼哭是慌,学走路时摇晃是慌,第一次心跳加速是慌,最后一次呼吸也必是慌。人用一生学习与这种节奏共处,有时快半拍,有时慢半拍,但终究无法摆脱这永恒的、向前的律动。
第三日黄昏,老人回来了。看见坐在台阶上的陈慌和纸箱,什么也没问,开了门。
“进来吧,”老人说,“有样东西给你看。”
他从里间抱出一只木盒。打开,里面是拆解开的钟表零件,齿轮、发条、指针、螺丝,散乱却洁净。
“这是学徒的第一课,”老人说,“认识每个零件。不急,一个一个认。”
陈慌拿起一枚最小的齿轮,铜制的,边缘有细密的齿。对着光看,它能映出窗外流动的暮色。
“它们单个都不会走,”老人说,“凑一起,才能数时间。”
那天陈慌很晚才离开。他没说要学修钟表,老人也没说要教。但一个约定在沉默中达成:每周三下午,他来店里,认零件,看齿轮如何咬合,听各种钟表诉说各自的时间方言。
第一个周三,他认清了三种齿轮。
第二个周三,他学会了给挂钟上发条的正确手势。
第三个周三,老人让他试着调整一座小闹钟的快慢针。他很紧张,手心出汗。但当钟摆重新开始规律摆动,那“滴—答—滴—答”的声音,竟让他眼眶发热。
原来“调整”不一定是翻天覆地。有时只是把快了半拍的调慢一点,把慢了半拍的调快一点,让节奏回到自己能承受的范围。
回家的路上,陈慌经过曾经的办公楼。灯火通明,无数个窗口里,无数个“曾经的他”还在忙碌。他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耳朵里的蝉声并未消失。但此刻,当一阵夜风吹过,那嗡鸣里,似乎混进了一点别的声音——像钟表店里此起彼伏的滴答,像老闹钟走调的旋律,也像某种更深邃的、来自生命本身的搏动。
他不知道黑暗何时过去,曙光何时真正来临。但他终于明白:那道光也许不是某个阶段的终点,而是每个“当下”的缝隙里,自己允许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
就像此刻,他停下脚步,抬头看见了一弯极细的月牙,清冷冷地挂在楼宇之间。它不照亮整个黑夜,只照亮它所在的那一小片天空。
但这就够了。足够让他看清前方的路,足够让他深吸一口夜晚的空气,然后——
继续走。带着他的慌,他的钟,他尚未认全的零件,和这一小片被月光照亮的、属于自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