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剿”“抚”“剿”的回旋
一 初战
“剿捕档”是用来抄录平叛镇反事件谕旨的簿册。设此档的目的,在于此系军国大事急迫紧要,恐混同于“上谕档”而查寻不便,故别置一册。
将与英国的战争等同于平定叛乱,在军机大臣、章京上行走的人们的这种分类法,不仅再一次提示我们当时人们的“天下”观念,而且也隐隐展露出当时人们对此类事件的理所当然的处置原则。
尽管战争骤然而至,尽管清王朝全无准备,但在传统的御外攘夷的武库中,已经为道光帝编制了“剿”、“抚”两套程序。
从人物的出场来看,上一章的主角是林则徐,这一章是道光帝、琦善和伊里布。
舟山位于杭州湾东南,扼苏、浙、闽三省海面,共有大小岛礁200余处,本岛是中国第四大岛
英军占领舟山的目的,是为其远途作战的部队建立起一前进基地,休整补给,据此展开其北上、南下中国海的军事行动。此外,英国政府也有意割占此岛,以便在比邻当时中国最富庶地区的一方站稳脚跟,将触角伸入华东,并由长江进入内地,尽管这一点后来没有成为事实。
“夷人”之所以为中土士子们看不起,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不会使用优雅的汉语。
总兵张朝发在英军第一波火炮射击时,便中弹落水,后内渡镇海而不治。知县姚怀祥见军事不利,投水自尽,表现出儒吏在“蛮夷”面前应有的气节。从未见过如此猛烈炮火的清军士兵,临阵产生恐惧心理而大量溃逃。
如同鸦片战争中所有的战斗一样,双方的战报永远不会吻合。
根据“天朝”对外体制,除广东外,各地官员未经许可不得收受外国文书,即所谓“人臣无外交”;对于转呈皇帝的外国文书,若有违悖字样,亦不得上送而亵渎圣明,不然将以“大不敬”论处。福建、浙江官员如此做,并非是其个人的决定,而是体制的限制。
1840年1月5日,道光帝将林则徐与邓廷桢对调,以邓为两江总督。未久,江苏巡抚陈銮病故,恐邓独力难胜两江之重位,于1月21日将邓与伊里布对调,改邓为云贵总督。又未久,御史杜彦士上奏福建鸦片走私猖獗,水师交战不力,于1月26日将邓与刚上任的桂良对调,改邓为闽浙总督。同一天,道光帝还派出祁寯藻、黄爵滋以“钦差”头衔前往福建,“查办事件”
邓廷桢人未离穗,官椅却转了半个中国,心里完全明白道光帝的用心。
在局势的预测上,他同林则徐一样,没有意识到战争已经迫在眉睫,反而对下属“告以夷人之无能为,我师之大可用”,以振作水师将弁的信心,敢于出洋与鸦片武装走私船交战。在他的奏折中,大谈缉拿鸦片走私,看不到针对未来战争的设防措施。
战争终于无可挽回地打响了。战报一份份由浙江、福建、江苏、广东发出,随着飞奔的驿马,一站站递往北京。北京的静谧安宁,被沿海的炮声冲破。
以贸易为本、市场经济的英国,从本国的情势着眼,企图以此扼住中国经济的喉管,哪里会想到以农业为本、自然经济的中国对此基本上没有什么反应。
二 “剿”“抚”之变
道光帝依次得到信息的时间与英军行动的顺序,恰恰颠倒,其对策也有不得要领之感。
以一个人的智慧,在短时间内,对大小政务作出决策,这不仅需要雄才大略,而且需要周密精细。此外,体力和精力的充沛也是十分重要的。根据档案,我们知道,清代皇帝每日须批阅上万字的奏章,作出一系列相应的决策,稍有疏漏,便会铸成大错。
这种空前的高度集权的方式,对皇帝的人选提出了接近于神的要求,完全失去了合理性。朝廷的决策难以在具体分析和理性探讨的基础上作出,往往跟着君王一时的感觉走,尽管这种集权方式在真正的英明君主操纵下,可能会更有效率。
道光帝虽然天分不高,却很少承认自己的过失,更不会承认清朝此时已病入膏肓。他不是从生理上改变机制而谋新路,仅仅是从病理上追求调补疗效。
决策如此重大,变化又如此轻易。
琦善主“剿”信念动摇的主因,在于目睹英军的“船坚炮利”,自忖不敌,这是英方完全可以想见的并希望达到的效果。而道光帝主“抚”意向的萌生原因,却是英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据蒋廷黻先生的发现,竟是巴麦尊照会的翻译问题。
最妙的是“著即返棹南还,听候办理”一语,居然给英军直接下起命令来。
毫无疑问,尽管道光帝此时已经答应英人将对林则徐“逐细查明,重治其罪”,但心中绝对清楚林属无辜冤枉,因而在谕旨中凭空加了一句为林开脱的话,“受人欺朦”,以便为后来的减轻罚处预留地步。可是,在他内心的深处,对此是不在乎的。为了解脱朝廷的困境,别说是冤枉,就是牺牲个把大臣,那又算得上什么?
打仗是世界上最花钱的事。至1840年,清朝的国库存银为1034余万两。这笔款项根本应付不了一次大的战争,更何况是旷日持久不知结局的战争。道光帝还指望用这笔钱来应付其他急需,也舍不得将之投入战争这一无底洞。
财政困难是道光帝在整个战争决策过程中遇到的一大恶魔,挥之不去,纠缠不清。
道光帝自以为窥破了英方的底蕴。他从最最直接的反应出发,认为此次中英关系恶变,对清朝而言,在于三点:一、林则徐禁烟;二、鸦片被焚;三、停止贸易。
道光帝完全打错了算盘。只要看看巴麦尊照会中的出价,就完全可以断定,道光帝的主“抚”政策注定失败。而他自以为在陆路还能取胜、国库中还有一点银子,也就为他交易不成重新主“剿”铺通了道路。
在中国传统的政治历史中,“抚”就如同“剿”一样,是帝王们交并轮番使用的两种重要手段。一般地说来,可战而胜之时用“剿”;战而不能胜时则用“抚”。用“剿”时命将出兵,讨而伐之;用“抚”时往往换马,诿过于主管官员(实为替罪羊),另宣大皇帝新“恩”,以能循归常态。无论在中国的历史上还是仅在清朝的历史上,“剿”与“抚”都有诸多的实例和经验,道光帝也知详用通。
道光帝先前的一道谕旨,又似可全部概括其使命:“上不可以失国体,下不可以开边衅。”[插图]毫无疑问,这道貌似全面的谕令,如同先前的既要杜绝鸦片来源又不许挑起衅端一样,又是一个无法执行的悖论。
北方的危局消弭之后,道光帝对自己的“驭夷”能力产生了虚假的估计。
此等许多周折。为此,他越想越恨,不免圣怒大作。10月7日,他下令将已革浙江巡抚乌尔恭额拿问解京,交刑部审讯,罪名竟然是拒收“夷书”!在专制社会中,独裁者原本可不用讲道理的。因为,所有的道理都在他一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