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迫切地想要出去看看。
那天下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揣着攒下的一千八百块钱,收拾好我的行囊。一个大大的背包,里面塞满了我的衣服,一点面包,几瓶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妈妈我要去哪儿,傍晚,我坐上了一列往南开的火车。
上了火车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我看到妈妈在找我,但是我的心里只有烦躁和厌恶。在十六岁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对这次叛逆远行的期待。我说十六岁应该有远方,有姑娘,有诗歌,有梦想,我讨厌一切可以把我留在原地的东西。
我在叛逆的畅快和期待中开启了我一个人的远行。
火车在铁轨上摇晃,我的第一个伙伴是一位要去南方打工的中年男人。
我上车的时候男人已经坐在那里,脚下放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看到我来,男人用脚把编织袋往里面踢一踢,挪一挪屁股给我腾出来地方。男人说要去上海,他的妻子也在那里打工。男人说他生活的城市天空每天都是灰蒙蒙的,有无数的机器在疯狂轰鸣,但是他热爱那里。
“我的爷爷埋葬在那里,我的父亲也埋葬在那里,以后我也要埋在那里,”男人说,“就像天黑了就要回家一样,我只是出一趟远门而已。”
男人说他有一个女儿,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长了十九年,现在已经飞了出去,在首都读大学。男人提起自己女儿的时候,深陷的眼窝里反射出明亮的光,手里紧紧攥着的帆布包也顺势放在脚下,伸出两只手来比划着。我看到男人兴奋的唾液从嘴边飞出来,飞到桌板上滴溜溜地打着转,然后破碎成一小堆污渍。
“她当然可以不回去,我只是把根扎在那里,又不是把我女儿的根栽在那里,”男人说,“我的女儿长大以后是可以在任何地方落地生根的,那会是她和她后代生活的地方。”
火车继续往南开,男人背着大大的编织袋下车,他还有他的路要走。
晚上九点多,火车在站台停靠,身边的人乌泱泱地围下去吸烟。我摸出手机,看到有数十条的未接来电,打开和妈妈的聊天框,语音里似乎有些急切的哭腔。
“我只是出门走走,过几天就会回去。”
编辑好信息,随手点下发送,手机还没来得及息屏,电话再一次打进来。
“我只是出去走走!”
莫名其妙的怒火瞬间又点燃我的胸口,我感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拽着我的后背,手的主人隐藏在浓浓的雾里,高喊着我爱你,拼命地把我往雾里面拉。这是我十几年来都想要摆脱的东西,我感到后背上升起一股寒意。
“你的钱够吗?”
火车开动起来,轮子和铁轨摩擦,发出难听的“咿呀咿呀”的声音,我的身体跟着车厢晃动。
“我睡不着,你还会不会回来?”手机里有嘶嘶的电流声,混着隐隐约约的哭腔,“你的钱够吗?”
“我说了我只是出去走走,”我说,“我在火车上。”
电话挂断,再度调回静音。我在火车的卫生间里用双手捧起一把水,我看着镜子里年轻的甚至有些青涩的自己,叛逆出逃的刺激感渐渐淡去,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回到座位上,我的第二位伙伴是一个满脸痘坑的年轻人。
年轻人脚下是一个精致的塑料箱子,我回来的时候他正靠在窗边戴着耳机打电话。我从年轻人的脸上看到大大的,几乎要洋溢出来的幸福感。年轻人还是学生,在北方的城市里读大学。年轻人说他攒了两个月的生活费,现在要去见一面他爱的人,年轻人说晚上的车票最便宜,等到了半夜十二点,找乘务员换成卧铺,还可以再省下五十块钱,等到一觉睡醒,就可以见到他几个月都没有见到的爱人。
年轻人提起他的爱人满脸都是羞涩,坑坑洼洼的痘印仿佛是即将要喷涌的小火山。我在年轻人的眼睛里看见满到几乎漾出来的爱意。
“我们在被禁止谈恋爱的时期在一起,现在已经三年多了,”年轻人说,“我的箱子里有包着厚厚湿纸巾的鲜花,希望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它们还跟之前一样漂亮。”
年轻人说,自己每隔几个月都要去见一次他的爱人,每次见一面的花费两个人都要一起攒很久很久。年轻人说他才不要自己爱的人坐一晚上的火车。
“我是男孩子嘛,她花儿一样的娇嫩,”年轻人说,“相思又苦,还是不要苦上加苦了。”
年轻人收拾好行李,跟随着乘务员往前排的卧铺车厢走去,我身边再一次空了下来。现在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我不知道我的终点站在哪里,我买到了我生活的城市到祖国最南边的车票,我想随便在一个城市下车。
原本热闹的车厢现在到处都响起呼噜声,均匀得像铁路上的摇篮曲。随着加入的音乐家们越来越多,不一会儿就好像小溪汇进了涛涛的大河里,在轻柔的摇篮曲里加入了粗犷低沉的男中音,各种并不和谐的音部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铁轨上独有的,黑夜里的摇篮曲。
可我还是睡不着,我感到心里依旧有一只手在紧紧地揪着,一抓一放,倒是松弛有度。
我听到了低低的呢喃声。
斜对面有一对衣着朴素的中年夫妻,脚下也是两个大大的帆布包。女人头发凌乱,枯黄干燥,男人黝黑脸庞上满是劳动的痕迹。但是两人的眼睛里没有深陷内敛的光,而是一种温和的,不侵不占的光亮。女人把头靠在车窗上,两只脚搭在男人腿上,两人低头小声笑着什么。
我看见男人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件衣服,折叠好垫在女人颈后,然后把女人的双脚踹在怀里,嘴唇轻轻翕动。
“睡吧。”
我把手机的光亮调暗,再度打开聊天框。
“妈妈不会用这个,让别人帮妈妈绑上了银行卡,现在手里就剩下一千块钱,都给你了,玩够了就早早回来吧。”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领取成功的一瞬间,电话再次打进来。
“你现在到哪儿了?给你一千块钱够不够?”疲惫的声音再次混着电流声响起,“你明天能不能回来?我这几天不去打工了,你回来告诉我,我去买点菜给你做好吃的。”
浓雾里的大手又伸了出来,捂着我的嘴巴,扯着我的衣角拼命地往回拽。
“再说。”我挂上了电话,火车停靠,我背着背包走出火车站。
就这里吧,我想着。
这里也已经是南方,凌晨两点半,除了火车站之外,其他地方好像也没有人。在我出远门之前,我觉得越去到南边,梦想里的生活就越近,南边是浪漫与诗的代名词,南边就是要在夜里也依旧灯火通明,就应该在任何的地方都闪烁着迷人的光才对。
我又转回火车站。现在没有火车进站,站外有席地而睡的男人,有靠坐在墙边的女人,还有孤零零在一边看着的老人。老人挎着一个破旧的袋子,在厕所外面的洗手台边歪着脖子喝水,水滴顺着老人花白的胡须落到地上,摔成无数的小水珠,摔成一摊在黑夜里发着油腻腻光芒的污渍。
老人的手指灰白,很粗,指甲很短,布满黝黑的沟壑,两只手到处都是畸形的关节,好像随意捏起来的石膏团子一样。
“我的老伴儿早就死了,儿子也死了,儿媳妇把我赶了出来,”老人说,“我就这几十块钱,这是生养我的地方,”老人伸手在黑暗的天空戳了戳,“我请人家帮我买了回家的票,我就回来了,天亮了再走七十里,就到了埋我爸爸的地方。”
老人粗粗地喘着气,捏着袋子的手紧了又紧。
“我没有家,到处都是我的家。”老人说。
东边开始慢慢泛白,空气好像一下子就潮湿起来,原本空气几乎凝滞的火车站,在那时候也似乎多出一点清新的感觉。
“妈妈不打扰你,玩够了就回家吧,妈妈感觉外面坏人太多了。”
重新回到售票厅买好返程的车票,我坐在候车室里,把要回家的信息编辑好发送过去,然后直接关机。我感觉到我身后的浓雾离我越来越远,但是拉住我的那双手依旧有力,我仿佛看到了手上凸起的青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应该早点回家了。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好的,远方没有我的姑娘,也没有诗歌和梦想,只有满满的不舒服的味道和凌晨潮湿到让人讨厌的空气。
我出门花光了所有的钱,但是我哪里都没有去,我一直在火车上摇晃着。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远远的我就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背对着金色的夕阳站在路边,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去看清楚,可是那些金色的光圈好像一道来自天堂的,用黄金铸造的大门,大门敞开着,发出让人耀眼的光。
“我给你买了点雪糕,还有一些鸡蛋和排骨,回家我给你做饭吃。”
我要低下头去才能看清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穿着硬邦邦的,走起路来吧嗒吧嗒的拖鞋,伸出手来想要拉我。我看到妈妈的眼眶红肿着,眼睛里是从没见到过的,呆滞的光。身后的金色慢慢闭合,红色的火烧云高高得立在山顶,刺目的金光淡去,我却越来越睁不开眼睛。
“咱们回家吧妈妈,远方很无聊,以后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