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籽,春时虾子产卵时,渔民用密网拦之而获取。虾籽具有浓郁的鲜味,明代已有记载,旧时是烹调中重要的鲜味调味品。清代《本草纲目拾遗》引《食物宜忌》谓:虾籽“鲜者味甘,腌者味咸甘,皆性温助阳,透血脉。”
前几日,老妈做了肉末蒸蛋,刚出锅的蒸蛋热气腾腾,香气四溢。我忍不住在边沿夹了一块。后细看,才发现今日的蒸蛋却颇具妙趣——蛋白、蛋黄彼时分离,颜色相间又相互粘连。无意间形成了“太极”图样。只是当时光线不好,又被我吃了一口,拍下的蒸蛋就不那么完美了。不能辜负了这美食,这偶成的太极似乎也需要纪念一下,所以就罚自己写下一文。
首先,蒸蛋冠以“芙蓉”二字稍加美化一下。蛋下即是切粒的鲜肉,肥瘦相间,中间又盖了一层虾籽。略加腌制的虾籽咸香鲜美,鲜肉滑润多汁。这一道家常蛋羹的美味顿时跃然舌尖。
我们用的是海虾籽,以红色或肉红色、粒细、无杂质、味鲜香为佳。本人总结,外观细如沙,口感绵如纱为上品。虾籽鲜时可做菜,确实也鲜美无比,但总觉味不够劲道。腌制成酱放在坛中酝酿,经发酵后上面一层红油铺面,闻之咸香扑鼻,却也回味悠长。本人最爱的却是虾籽入盐两三日左右,再做成菜肴。那时鲜味中带有些许咸香,口感却还是滑嫩柔绵。儒家思想的“中庸之道”在这味虾籽酱得到了确切的诠释:鲜虾籽清丽柔美,犹如少女,但暂时没有发挥出最佳的口味;阵虾酱犹如老妪,咸香味醇,功底深厚,回味无穷;但最妙的却是那刚腌制的虾酱,如娇美的少妇,妩媚多汁,缠绵淋漓得让人百转千回,食之令人口舌生香,欲罢不能,哈哈!
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我们这里的方言士语。那时,农村娃长虱子,虱子卵或籽被称为“虱几”。由此及彼,方言中虾籽被称为“虾几”。每当春日,桃花似开未开之际,春雨欲下未下之时,海边的渔民三三两两挑着洋铅桶穿街走巷地叫卖。
“卖虾几喽——”那悠长的叫卖声穿透了半个村庄,惊得屋檐下的紫燕拍起剪羽一阵乱飞。我横七竖八地写了一行字,“啪”的一下,把铅笔一搁,对着堂屋大喊:“奶奶,卖虾几的来了!”正在粘草帽丝的的奶奶先在刺绣阔带蓝布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慢条斯理地拂了拂她原本就梳得一丝不苟的鬓发。她老人家倒是不急,迈着她那曾缠过足的小脚,“小婶,冬阿婆,卖虾几的来了,都来看看。”呼啦啦,小院子里一大群婆子媳妇围着洋铅桶张望个不停。
“我看颜色不太好,怕是有杂质。”
“都下市了,才挑到我们村,你们看就半桶了。”
“这虾几粗得像小蝌蚪似的,怎么能跟我前几天街上买的比,那个绵得哟,像细芦花呢!”
众人七嘴八舌,看得我直翻白眼。明明是细腻均匀的鲜虾几,被她们贬得跟卖不出去似的。我很无奈地看着她们的扳价戏码。
穿一身半旧深蓝中山装的黑脸瘦汉渔民笑眯眯地看着一众婆媳喋喋不休地指手划脚。他不紧不慢地拿起汤勺,半弯着腰,身子微微向洋铅桶探了探。随着那轻柔地搅拌,虾几特有的鲜香弥漫了整个小院。虾几呈糊状,便在上面留下圈圈弧线。
瘦脸渔民说:“家里养了几亩海塘的虾,春时趁虾下籽捞了几网。也没指望虾几能赚钱,只是趁着集市挑一担来,换些钱给家里的老母亲扯布做件春衫,给小女儿买些零食甜甜嘴。这不,市集上剩下小半桶虾几,各个村转悠。还望各位阿婆,婶子,姐姐帮衬一下。便宜卖了,家里一家老小还等着我回家呢!”
灰白底青花粗碗上舀了沉沉的一大勺虾几糊,秤尖儿高高地挑起,大伙儿满意地点头。那渔民一边打秤,一边夸赞着大家。他指着我奶奶的草帽丝说:“阿婆,您老这手艺真不错。大伙儿瞧,那浆糊调得又匀又稠。看那银带似的草帽丝,又扁又宽。还有那孙女,花朵似的,一看就知道又聪慧又乖巧……”终于说到重点了,我可不就聪慧么。
一席话说得我家老奶奶心里那个舒畅无比,顿时老太太豪气万千地说:“给我称三斤!”“好嘞——”
正当大伙儿热火朝天地买虾几时,另一头空桶前却趴着我家小妹妹,空桶中靠着两根半截长甘蔗。这会儿,她正踮起脚尖儿费力地啃那其中的一截甘蔗。我愣了一会儿,后来只能把她硬拽过来。那会儿妹妹太小,不甘心就哭闹起来。“奶奶,你还是去街上买些甘蔗来吧!不然,我怕她连我的铅笔头都啃。”我焦急地说。
奶奶摸摸妹妹的头说:“把你的甘蔗卖我吧,孩子太小不懂事。”“阿婆,这原本是买给我女儿的,阿婆若不嫌弃,送你吧!”奶奶起身来到厨房,从碗橱摸出两个中午蒸的梳子饼说:“甘蔗我留下了,这是酸菜粉丝馅的,回家你热一热,哄孩子吧!”渔民双手接过,挑起了担子。奶奶招手说:“虾皮上市了,还到我们这边来。”他回首说:“好嘞,保证又白亮又鲜美。”
我从小就知道品尝美食应该浅啜轻尝,一斟一酌之间,方能体味精髓。对门家的鲜红却端着一碗虾几在吃,用勺子挖着只往嘴里适。二太婆拄着拐杖经过,边走边唠叨:“阿弥陀佛,这一口得吃进多少只虾呀!”我站在柴垛上,扬起下巴,不屑在说:“我说你怎么就馋成这样?”鲜红的黑脸一红,咽下一口鲜虾几后说:“管得着吗!你家小妹妹才馋呢,还啃人家的甘蔗头。”“我说你黑成这样,掉在灰堆里,你妈都找不到你。傻的!”说完,我一个箭步跨过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半碗虾几羹倒扣在她头上,拍拍双手,扬长而去。“哇——”身后传来震天的哭声。
小叔公搬出方桌摆在上间(方言上房称为上间)的屋檐下,桌前再过去就是汇集雨滴的排水沟。年幼时,最爱在雨后的檐下托着腮发呆,对着瓦蓝的天空看积在椽木上的水滴滴落水沟。小叔公的小方桌上摆满了杯碟碗盏,其实也不过是寻常的农家菜蔬,只不过比普通人家的稍为干净细致些。小叔公抚着短须,执着小盏喝着黄酒。我在旁边剥着兰花豆慢慢地吃着。油煎的兰花豆是咸的,另一味吃食却是黄豆和糖丝滚成的豆球。我总是先吃颗甜的润口,再换成咸的煎豆,最后又用甜味收尾。用现在的话来说:前调甜味,如春风拂面;中调咸香,如烈日艳照;尾调甜香绕舌,如秋月映湖,一片澄明。
小叔婆端来一盆翠绿的油菜放下。小叔公挖了一勺半的腌制的虾籽酱拌下。像炒油菜这种乡野小家碧玉,顶多算是清秀可人,但一经过虾籽酱的修饰润色,马上就变成丰满俊俏、姿色夺人的闺秀。油菜的爽脆清香遇上虾籽的温婉细腻,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时间交融痴缠得难分难舍,直教人陶醉得不能自己。小叔公夹一筷子入口,就一口黄酒,心满意足地咽下。我把桌前的兰花豆壳整理一下,又帮小叔公把酒续上。
小酒一喝,小叔公的话匣子打开了:“吃带鱼要吃肚子,黄鱼吃膏,夏吃海蟹,秋吃河蟹,海蜇要先用清水泡发,海蜈蚣……”墙里的表叔接下了话:“海蜈蚣也能吃吗?怎样做好最好吃?”我拍拍油手,头也不抬地说:“海蜈蚣用来喂水鸭,下的鸭蛋蛋黄泛红,蛋白粘稠,蛋味儿香浓。”小叔公紧着说:“你可以再在鸭食里再加一味牡蛎壳,这样下的蛋打秤。”表叔放下锄头向叔公一揖:“我们山里人原不懂这些,还是你们海边人有学问呀!”
不久,鲜红爷爷缓缓踱过来,指着我面前小山似的那堆兰花豆壳说:“囡囡真不赖呀,吃了那么多的豆。”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幽幽道来:“哟,鲜红爷爷,我可不能跟您比呀!听说您吃兰花豆那可是连壳一块儿咽呀!果然是勤俭持家呀!”继而鲜红鲜红爷爷打趣道:“听说你家小妹妹前阵子还啃起甘蔗不放。”“我也听说爷爷您昨儿买墨鱼时被人坑了,买来的却是墨斗,吃得满嘴乌黑。”鲜红爷爷见讨不到便宜,便讪讪地走了,小叔公点头赞道:“我家囡囡就是聪慧。”我白他一记眼说:“跟您身边耳洗目染的,能不聪慧吗!”
我上四年级时,小叔公已卧床多日。一场秋雨一场寒,秋风萧瑟时,小叔公却气色好起来了。可大伙儿都说那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小叔公应该没有多少时日了。我知道,老人们都会离我们而去,就像我奶奶一样。有空时,我会坐在上间的厢房陪他闲话。
“鱼制成鲞,黄鱼为佳,放猪油炖汤,很下奶。海鳗鲞则切丝,用香油煎,最为下酒。吃蟹哪部分最是肥美?”
“小脚侧边的蟹肉最为肥美,‘扁九’蟹咸淡水交汇处滩石上的味最鲜美。夏时,放入冬瓜汤最是美味。长脚蟹适合裹面粉油炸,是也不是,小叔公?”
一天放学,堂哥急冲冲地跑过来,告诉我:“我爷爷恐怕是要去了。”我问他小叔公可有什么要求。堂哥说:“老爷子真会找事,非要吃什么虾几糊,这秋天,到哪儿去找呀!”
我站住想了一会儿,“恐怕是鲜红家还有,他家老爷子夏初去的,每年他家腌的虾几酱,都吃到大夏天。”不久,鲜红娘抱来一个瓮,我探头一瞥,肯定地说:“做一小半碗是够的。”
上间燃起了清香,小辈们跪了一地。小叔公一手扶着盏,一手攀着亲人,极艰难地说了一段说,总结大意为:那老小子一辈子占了我的便宜,这下我临死前总算扳回一局,也占了他一回大便宜。说完了,大伯醮了一筷尖虾几喂他,又让他泯了一小口酒。老爷子终于满意地闭上了眼,登上了今天的最后一片西去的祥云。
顿时,屋里哭声四起。本家过来帮忙分发麻绳孝衣,丧钟响起,白纸灯笼拴上了竹尖儿,挂上了白幡。邻里们过来劝慰,这是喜丧,老爷子生前喜乐,还请节哀。
大伯母问我瓮归还了否,我说:“ 这瓮就不用还了吧,鲜红家这种乌黑锃亮的坛子不下十几只,小叔公生前就羡慕眼红得紧,就是鲜红爷爷抠得很。想是鲜红老妈是个大方的,应该不会计较的。回头我抱去山脚和小叔公的衣物一起烧了吧!”我抱着那瓮在积了水的石臼里清洗。往事历历在目,禁不住一串串泪珠儿落下。
虾几实在是不起眼,卖海鲜的商贩往往把盛虾几的盆子搁在最旁边。三元左右一斤,很多人也不屑吃。但有时吃得渐入佳境,想再吃的时候,家里没了,也下市了。只能眼巴巴地等上一年才能吃到。吃与不吃,每年春上,母亲都会买上两三碗。像我这种实打实的怀旧之人,偏对这些不起眼的吃食念念不忘。
口中吃着虾籽蒸蛋,脑海里却翻出么多旧事,不知不觉吃了两碗米饭。哎,说好的减肥呢!
《联合征文:讲一个食物的故事,写写属于我们自己的深夜食堂》活动链接:http://www.jianshu.com/p/b437542e56f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