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作为生活在偏僻农村的我,平淡地生活,能接触到突兀、新鲜、诡异怪事的机会很少。对于生性好奇的我来说,不发生点什么的本身就是一种痛彻心扉的折磨。身边若是有一丁点的风吹草动,我都会极渲染之能事,无限放大。
那还是多年前,我们村的伊缕在魔都海边失踪。传闻渐渐被确凿,着实触动了我好奇的神经。
我是认识伊缕的,确切点说,认识小时候的伊缕。人瘦长,眼睛很大很传神,像男孩子一样喜欢捣乱。也听闻过包括她曾从二楼阳台上跳下来的轶事。听说她很聪明,读书考入了阶梯很高的魔都戏剧学院。我呢?一直漂泊“流浪”着,基本没再见过成为大孩子后的她。所以,我和小时候的她很熟,和长大后的她一点也不熟。
2016年12月23日傍晚,伊缕从学校宿舍出发,黑衣黑帽,戴了口罩,携一只笔记本电脑,没带手机和钥匙就出了门,从此后杳无音讯。
家人报警,警方参预。各种调查走访看监控,确认伊缕最后出现踪迹的地方是滴水湖观海公园。
滴水湖在浦东大陆最东端,长江和钱塘江水冲积出的平原形成了一个鱼嘴般的三角形突起。它伸入海中,人造的滴水湖就在近鱼嘴处,浑圆,如一滴水,或是一颗眼泪。我看着它像是鱼的眼睛。很巧,我经常路过滴水湖附近,却一直没闲真正接触过。
伊缕的消失和滴水湖在我这个好奇宝宝的脑中烙下了印痕。我还特意搜索当年的新闻,甚至听闻她爱看《十日谈》、《兽之道》后,我也试着了解这些作品,以揣摩一位和我毫不相干一点不熟不是同一年代的小女孩心思。终究,我是摸不到一点边际的。
伊缕失踪三年后,我写过篇小文,选取其中一小段:
据说伊缕在小时候就很与众不同,行为举止夸张着,很有些男孩胡作非为的味道。至少和同年龄的那些孩子相比较,这种不同很明是,具体不同在什么地方又很难表述。
伊缕十岁,麦子快成熟那会,和风熙暖,这时节比起桃花盛开那会要更具一些诱惑的成份。十岁的伊缕从自家阳台上纵身一跃,她的传奇似乎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十岁以前她的种种表现都只是伏笔,这和我对十五年的模糊记忆很合拍。
伊缕膝盖破了皮,还崴了脚,大人们慌乱的背后,急需探寻原因。伊缕说,她看到了仙女朝她微笑招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想着要飞,然后,纵身一跃。
伊缕想飞,才从二楼阳台跳了下来。大人们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若换在别的地方,这确实是难以理解的奇事,问题出在桃花渡。每一个桃花渡人都知道,附近那座叫做桃墩的险峻山峰上有妖气,伊缕这一跳很容易被人们理解为她私下里爬上了桃墩。
这和我十六岁那年有点相象,他们说我爬过桃墩身上有妖气时,我根本就没感觉到妖气的存在。正因如此,我离开桃花渡时,真切地感受到父亲松了一口气。如是,也只有我能理解当时伊缕的处境。
不过伊缕实在太年少,不像我,可以用打工补贴家用的名义一脚踢出桃花渡。我似乎可以看到我故乡的人们如何惶恐地接受她轻描淡写的描述,说一只蝴蝶如何张开几米长的翅膀,在伊缕的头顶翩翩,和她在节节草漫延的山阴处嬉戏;说桃花是一个漂亮的姐姐,笑声清亮,像清晨薄雾中远处传来的鹁鸪鸟叫声一样捉摸不定。
童年的麦地,和着焦燥的汗水,刺痛稚嫩的皮肤,骚痒的童年。其实,那被麦芒刺痛的童年里,肆无忌惮着,内心充盈满无邪的快乐。
我可以试图将所有的我没经历过的没见到过的用我的想象来串联起来,神奇的是很多的细节当时并没在意,过后,却隐约地有所契合。
比如,我翻到了在伊缕失踪那年发过的朋友圈:
而今,我在2016年5月的麦地边,慎重地凑近这片麦芒,我知道所有的世故,所以我避免着接触它,不再是童年的样子,放肆地在麦地中恣意来去。那片麦芒,隐隐刺痛了我的童年,现在它在我眼前,我还能记起童年里忧郁的样子。
我再不会被它刺疼肌肤,麦芒在地里,像是橱窗里的样品。音乐和缓,空旷的忧伤,像麦芒,拂过我的脸颊。
我对我自己的身份持怀疑态度,好奇就是直接的证据,比如对伊缕从阳台上跳下。她没带手机钥匙一个人去了海边,她去干什么?无人知晓。三年后,我自然把我三年前对麦芒的印象自说自话地强加到了伊缕的身上。
我还是在不停流浪,似乎是在寻找某种答案,红尘中许许多多看似微小的细枝末叶,我都想寻找到最终的答案,当然包括伊缕在滴水湖失踪的悬案。
2025年12月5日深夜,我终于有机会抵近了滴水湖。湖比我想象的要大了许多,也许有十倍之多。夜色特别安静特别黑,湖边的灯火霓虹便格处显眼起来,和它们在湖中的倒影合成一体,一根绚烂彩带般由远处环绕一大圈,在我的身体中心交会。没有星星,夜空中远处飞机的灯光闭烁,缓慢移动,眼前湖水黝黑,有轻风吹拂,湖面闪烁着金属般诡秘的暗光。
猛转头,月亮浑圆,在仅有几片稀落落叶子的树梢后偷窥我。撞到我目光,它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须弥便恢复了它正儿八经的古板模样。
我惊觉,滴水湖是非常规则的圆形,和月亮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一个圆形突起,一个圆形凹陷,是无意中的巧合,还是天意的契合?世事神秘,刻意安排我在月圆之夜和滴水湖邂逅,如同,当年伊缕和海神的邂逅。
所以,我设计了霞光中披着金麾的海神,也提及他飘逸的长风遮住了些许月光。冥冥之中,多年前我毫无根据的揣摩,上天也在努力着撮合印证。
据警察调查,有人提供线索说在24日凌晨,有“大学生模样的女子”在路边拦车,如果那个人是伊缕,那么她要去哪里呢?如果我没猜错,她要去的地方是海边,那为什么是在凌晨呢?
月亮提醒了我,十五月圆,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12月5日是农历十六。伊缕可能出现的最后一次时间是24日,伊缕喜欢西方的十日谈,而我不关注西方的节日,那天是圣诞夜,众神的狂欢之夜。
她,是去参加海神的派对了?
6日凌晨5点半,气温2摄氏度,我裹紧了衣衫,抵达插入海中的“鱼嘴”。手机搜了下天气,晴,日出时间6点37分,我来的有点早了。
暮色深沉,偶有飞机掠过,闪烁的灯光暴露了它的行踪,那是往返浦东机场的航班。堤坝上的水泥围栏绵长规则而厚实,一米多高。隐约可以看到滩涂和围栏下排列整齐的巨大防洪混凝土砖相互勾连着,坚不可摧。我的到来惊到了滩涂上几只巨大的飞鸟,也许是夜鹭吧?在我局限的认知里,夜鹭喜欢吃鱼,夜鹭喜欢在月光下飞翔,亮出它巨大的翅膀。
抬头,月浑圆,见到我再次注意,它露出了些许尴尬,又极快恢复,装出从容的样子。
许多细节不会随时光淡化,我杜撰的海神之约多半不是我凭空捏造出来,如同上苍安排一丛麦芒的形态。或许在某个神秘的密码里,时空确实安排过我一个梦境,海神披着霞光踏浪而来,手中是一朵白的耀眼的雪莲。
如果梦境是真的,那么答案快要浮出水面。九年前,那个叫做伊缕的年轻女子在凌晨到南汇嘴观海公园,是为了看日出的霞光。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海神,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海神真向精灵古怪的伊缕发出了邀请函。
远处天际暗黑处似乎有些隐晦的光芒要冒出地表,海面上空的云层在那些混沌的微光映衬下显得愈发暗黑。它们在海天相接处拉开一条平直的线条,费尽全力试图按压住光的出现。
我套上羽绒服帽,缩紧了身子,忍着手指的冰凉,搜索2016年12月24日浦东新区的天气记录。最高气温11度,最低气温7度,天气多云,东北风1~2级,比今天稍暖一些。在海边1~2级的风,会让体感温度略低一些,应该和我现在的感觉差不多,冷。
海堤上开始热闹起来,东港大道上有络绎不绝的小车停靠,基本都是年轻的情侣,厚实的衣服,帽子围巾,举着手机或相机占着堤岸的位置,对着大海和远处那一狭条越来越明显的光雀跃,不时地摆拍几张照片。
那片狭长的光芒先是横向撕裂了天际,在海水和滩涂上倒映出深浅不一的层次,好似某种层层相叠的美食。然后,光芒从中间向上膨胀,形成一个巨大虚缈的圆形光环,对,如同神话传说中仙人身后的佛光。
太阳快要破“壳”了,我爬上水泥栏杆顶部,尝试着越过它,更接近点海边,好拍出高质量的相片来。堤坝筑得很高,栏杆的背面细致地绕着密密的圆圈形铁丝网,铁丝网上的尖锐铁片让人望而生畏,加之铁圈大而紧密,根本无从下手。朝两边望去,铁丝网完整规则,紧贴栏杆延伸,无一处遗漏。
再极目望,看到有四五位年轻人半爬着越过防波堤。其中一位年轻女子脱却外罩,只着短袖,背对着大海张开双臂,仰着头,长发便飘洒开来。面前的小伙忙不迭地蹲下身半跪着抢拍。原来远处有一个缺口,有围墙拦住,安了个铁门,有台阶相通着可以下行到海滩。铁门当然是锁着的,海岸上广播循环播放着潮汐无常,注意安全,不要越堤到海滩。四处都有警告标示,还有介绍某年某日的险情案例介绍,比如某人陷入淤泥无法行走,后被工作人员合力救起脱险之类的。可惜再怎么警告,也无法阻挡年轻人对大海的好奇和对美的向往,还是不管危险义无反顾地越过了堤岸。
对了,好奇,我就是一个好奇的人。对,我就是那个最最最好奇的人啊!不然,怎么会这么上劲地探求一件和我没半毛钱关系的事的答案呢?
那么,我想象中的伊缕必定是有我的影子存在的,她必定也是最最最好奇的人之一。她必也真的梦到过海神,收到过神秘的邀请函。彼时,一片苍茫的橙红色光芒顶破同样苍茫的黎明,那些暗黑的云马上要披上金色的霞光……
九年前的凌晨,她也和现在的我一样,被整齐划一的铁丝网难住。可是,有什么可以阻挡伊缕呢?!
精灵古怪的伊缕必定会想出突破的办法,甚至和她童年时从阳台上纵身一跃一样,奋不顾身地跨过那条凶狠的铁丝网。她必不惜挂破那身黑色风衣,甚至挂破皮肉,鲜血淋漓。
滩涂上,年轻女子穿好了外套,估计冻得够呛。有位小伙子脚下一滑,陷到了坑洼的淤泥里。旁边几位男女手忙脚乱地帮忙,哈哈笑着拉扯了好一会才把他拖到石堤上。小伙鞋子裤管上都是烂泥,看不清他表情,可以想像他冷得发抖很狼狈的样子。一群黑色大鸟远远地掠过滩涂的边缘,落在浅水中,嘎嘎叫了几声,和鸭子的叫声无异。我借着刚亮的天光定睛细看,不是夜鹭。除了羽毛是黑色的,形态极像鸭子,它们是某种我不知晓的雁类,或者干脆就叫海鸭。
6点39分,比天气预报的日出时间晚了两分钟,太阳终于露出半弧形的桔红色光头。它边上的天空霎间变白,呈放射性向上扩张,远处的云彩迅速地披上了红色霓裳。
这是一场大地的分娩。太阳露头得很快,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底下托举。
地球自转和围绕太阳转圈是匀速的,理论上太阳从升起到头顶到落下也是匀速的。为什么感觉日出日落更快、日中时几乎不动呢?我也曾了解过这种不符常理的现象,除了参照物、光的折射、大气层斜视要厚些等等原因,还有个更有趣的主因,日出日落很美,人对它的注意力更集中,容易发现微小的位移。还有,心理暗示自己这美好的事物很快会消失,让人更觉得它上升落下的快了。
原来如此,只因霞光尽染之美,在于片刻之间。
在这片刻间,阳光跃出云层,渐渐闪耀出逼人的光芒,海水中它的倒影也快速拉伸。
海面上那一缕狭长的金色光芒……像是海神手中长长的金叉,矛头直直指向我。我凛然一惊,太阳已稍微发白,晃得我有点眼花。阳光背后,海神的金色大麾遮掩了大半个天空。我急忙转头,圆月当空,因为天空背景变白的缘故,它的轮廓有点隐约模糊。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写的小作文中,提到过海神飘逸的长发遮掩了些许月光的细节来,难道一切梦幻都在重演?
心中莫名有些慌乱和不安,再转头望向日出的地方。海中有波浪漪漪,日光所照之处,那一狭长的金黄变成了一条粼粼的金色鱼尾,俏皮地一甩。
我知道,那是伊缕在向我的疑问道别。她的身体早已化作一缕光,暗合了她的名字(伊缕)。我凡夫俗子的目光,终究没能越过太阳的屏障,判断不清伊缕消失的方向。
只有那鱼尾砸开的海面,炸裂一般跳跃,再次耀花了我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