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1947年底，陈梦家按照与清华大学的约定，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完成了他的古文字教学工作，同时，他在国外收集的青铜资料，包括三十七家博物馆、图书馆和大学等公家收藏机构，以及六十二位私人藏家、十三家古董店所藏共八百四十五件青铜礼器等。
在这一过程中，陈梦家所见铜器估计在三千件以上，他亲手摩挲了其中绝大部分，并摄影存档。即便是在交通、通讯、摄影等技术远超当时的今日，由一人来完成这种艰巨浩大的工程，也是难以想象的。
陈梦家准备回到祖国。一直资助中国学者来美研究讲学的洛克菲勒基金会负责亚洲事务的官员找到陈梦家，希望他留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东方博物馆和研究所需要陈梦家的加盟。
这个时间，陈梦家的夫人赵萝蕤正在攻读美国文学的博士学位，论文尚未完成。与此同时，国内两党的战争正在全面开花。何去何从摆在陈梦家的面前。陈梦家没有犹豫，当年他亲临抗日前线，在炮火硝烟中抢救伤员，为的就是保卫祖国；他同样记得在云南蒙自的草地上，与钱穆长谈中流露出的对祖国的爱，早已经超越了意识形态的层面。他要赶紧回国，回到清华园，他答应过梅贻琦校长，回去筹备一所新型的大学博物馆。为此，他利用各种形式，省吃俭用，收集了上百件战国时期的青铜器，他要全部带走，把流散海外的文物带回家。
陈梦家婉谢了基金会的邀请，把这几年收集的青铜器文件附本，《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用英文编辑成册，留给了芝加哥大学，以此感谢芝大对自己工作的帮助。同时与妻子约好，自己先走一步，待妻子取得博士学位后再回国。
曾经有人做过统计，从1943年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中国学者，前后数百人，在美国各大学完成了教学、研究工作后，基本上全部回到了自己的祖国。我们可以列出一大串闪光的名字，社会学家费孝通、哲学家冯友兰、农学家谈家桢、植物学家陈焕镛、建筑学家梁思成⋯⋯即使是我们的“两弹一星元勋”们，也几乎全部是从美国学成归来。我们无妨数几位：钱学森、邓稼先、郭永怀、陈能宽、朱光亚、杨承宗、彭恒武、程开甲、张文裕……。1955年我国装配完成的第一台质子静电加速器，就是赵忠尧学部委员归国前从美国购置并寄回国的。正是这台加速器以及操作它的赵教授，对我国首次核试验功不可没。
他们都是炎黄子孙，他们热爱祖国如热爱自己的父母。
（八）
1947年11月，清华大学决定成立文物陈列室，陈梦家任筹委会主任，他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百多件青铜器，包括国际著名的文物贩子、大古董商卢芹斋赠送清华大学的令狐君嗣子壶。现在，这件铜器陈列于中国国家博物馆，属于国家一级文物。
中国文物工作者曾有不成文纪律：个人不从事购藏文物或与之相关工艺品，否则总有瓜田李下之忌。陈梦家当然牢记并遵循这一约定俗成规矩，从不收藏与己研究课题相关的甲骨、铜、陶器类金石文物。他把全部的精力和才华都贡献给了新成立的清华文物室。
1948年秋冬之间，赵萝蕤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来年6月就可在芝加哥大学著名的的洛克菲勒教堂登台接受博士学位。这时国内平、津局势紧张，万一南北交通受阻，萝蕤深 恐不能实现学成回国的愿望，便毅然决然在年底以前不顾一切兼程回国，几经周折才在1949年初回到了当时被解放军围困的北京。
仅仅三个星期之后，北京和平解放，赵萝蕤到燕京大学西语系任教。
赵萝蕤在芝加哥大学的同门师弟，巫宁坤先生在后来的回忆录写道：
＂1951年7月18日早晨，阳光灿烂，我登上驶往香港的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伯顿夫妇和李政道前来话别。照相留念之后，我愣头愣脑地问李政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为新中国工作？＂他笑笑说：＂我不愿让人洗脑子。＂
我不明白脑子怎么洗法，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也就一笑了之，乘风破浪回归一别八年的故土了。
八月中旬，从广州乘火车经上海抵达北京，西语系主任赵萝蕤博士亲自来前门火车站接我。她是英语界的前辈，两年多以前从芝大学成回国，回母校任教。朝鲜战事爆发后，燕大美籍教授纷纷回国，她出任系主任。由于师资不足，不远万里约我来共事。
别后不过两年多，我不无好奇地看到，她的衣著起了很大变化。当年在芝加哥大学，她总爱穿一身朴实无华的西服，显得落落大方。眼前她身上套的却是褪了色的灰布毛服，皱皱巴巴，不伦不类，猛一看人显得苍老多了。萝蕤为我雇了一辆古色古香的马车，车顶上堆放着我的七、八件行李，驶往青年会搭乘校车。
这是我初次来到北京，从车窗看出去，满目绛色的宫墙，阳光下金光闪闪的琉璃瓦，身穿草绿色制服的军人熙来攘往，我感到仿佛闯入了这座既是古城又是新都的陌生世界，而不是回到久别的故国。上了年纪的校车，一路颠颠簸簸，足足走了个把小时，终于到达西北郊的燕大校园。燕园门口有两头石狮子守卫，两扇朱红色大门敞开着，一眼望去只见园内树木成荫，掩映着一幢幢宫殿式的楼房，引人入胜，而我即将在这座洞天学府里开始我的教学生涯，私心不由得不感到庆幸。
由于我新来乍到，住房尚未分配，便先在萝蕤家作客。萝蕤是燕大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博士的女儿，从小受到中西文化的熏陶，不但能诗能文，而且弹一手好钢琴。燕大西语系毕业后不久，她就将当时以晦涩闻名的艾略特长诗《荒原》译成中文。在芝大攻读博士学位时，她研究的专题是亨利詹姆斯的小说。她的丈夫陈梦家教授当年是著名的「新月派」诗人，后来又以考古学的成就蜚声中外，当时在邻近的清华大学任教。
他俩住在朗润园内一幢中式平房。室外花木扶疏，荷香扑鼻。室内一色明代家具，都是陈先生亲手搜集的精品，客厅里安放着萝蕤的「斯坦威」钢琴。陈先生不过四十多岁年纪，但又瘦又黑，经常皱着眉头，走起路来弓着背，仿佛背负着什么无形的重载，看上去有点未老先衰了。有一天，从广播大喇叭里传来一个通知：要求全体师生参加集体工间操。陈先生一听就火了：＂这是『1984』来了，这么快！＂
（九）
1951年，“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忠诚老实运动”相继开始，赵萝蕤的父亲、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赵紫宸首先被师生们批斗，并要求家属与他“划清界限”。陈梦家则因与美国有过密切的学术交往，也遭到了猛烈批判；而赵萝蕤则要为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和“重业务，轻政治”的错误作思想检讨，并接受批判，精神受到强烈刺激，埋下了精神方面的病根。
1952年，大学开始院系调整，燕京、辅仁等教会出资创办的学校一律停办，清华大学全部文科系取消。陈梦家被分配至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工作，他在美国殚精竭虑收集整理带回来的流失海外的青铜器资料，以单位名义内部出版。书名改成《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从里到外连陈梦家的名字都没有。赵萝蕤成了新北大西语系的教授。
陈梦家把名利看得淡。他认为，把流失海外的古物登记并留存国内，相当于建立了档案，后世人做研究便有地有据可查。
同时，陈梦家抓紧时间，在甲骨、金文、年代学及其他方面的研究，也进入了一个系统整理、综合研究的新阶段。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陈梦家搜集、整理了四万多片甲骨拓片，完成了一部七十余万字的甲骨学巨著《殷虚卜辞综述》，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巨大影响。
书出版后，陈梦家把所有的稿费都贡献给了他喜欢的明式家具。陈梦家喜爱明式家具，不惜重金四处搜求，所收物件均堪称精品，令同好此道的朋友王世襄艳羡不已。王世襄一直将陈梦家视为自己在明式家具研究方面的启蒙者和领路人，他的经典著作《明式家具珍赏》一书中，收入了三十八件陈梦家旧藏家具的图片，书的扉页上，印有“谨以此册纪念陈梦家先生”十一字。
在王世襄眼中，这位好友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名士派头，抽烟只抽锡纸包的大前门，喝茶则永远是西湖龙井，常出入古董商肆，一堂一堂地买入家具，大到八仙桌、画案，小到首饰盒、笔筒，一应俱全，古董商对他是毕恭毕敬；而自己买家具则是边边角角，不成系列，常遭古董商冷落。
（十）
1957年，在考古研究所的陈梦家被划成 “右派份子"。和黄现璠、向达、雷海宗、王重民四位并称为史学界著名的`五大右派'。 其罪名之一是“反对文字改革"，这里有一段插曲令人深思。
＂大鸣大放＂时，时在历史所的唐兰，他是文字方面的专家，认为文字改革应该慎重，陈梦家以自己的认知公开支持唐兰教授，还写成文章为唐兰的观点站台。此事连远在重庆北碚的西南师范学院任教的吴宓也知道了，＂陈的文章和唐的发言给他陡然增添了无限的勇气，竟写信去支持。可惜因为邮票脱落，信件被退回。＂吴宓差点受牵连打成右派。
陈梦家就没那么幸运了，虽然考古和政治斗争相距甚远，考古界还是对他进行了严厉的 “批判"。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古文字学家唐兰掉转枪口，历数陈梦家的各种问题，写了《右派分子陈梦家是＂学者＂吗》，把陈梦家在二三十年代参加新月派写诗，与徐志摩等人的交往统统抖出来，落井下石，批判陈梦家是冒牌的古文字学者。
知识分子的墙头作风令人深思！
即便如此，陈梦家也不改初衷，认为文字改革不可冒进。赵萝蕤因为丈夫的遭遇受到过度刺激，导致精神分裂，发病的时候大吵大闹，常常做出非理性的事，住进北京安定医院。
划成“右派分子"后，对陈梦家的惩罚是 “降级使用"。比起那些被送到“北大荒"的人们来说，他受到的处罚不算最重。他仍然在考古研究所，一度“下放"到河南农村劳动，做踩水车等项体力劳动。
1966年8月，＂WG＂如火如荼的进行中，陈梦家在考古所被“批斗"。他的家被抄，他们夫妇的住房被别人占用，只好住在一个破旧的车库。
1966年8月24日，北京红卫兵暴力行动进入了最野蛮、最疯狂的阶段。许多未成年的孩子，在成年人的默许、教梭和阴暗心理的纵容下，红卫兵、红小兵到处抄家、打人、烧毁文物、没收财产。
考古研究所位于北京市中心，离王府井大街很近，穿过马路就是中国美术馆。据《文汇读书周报》在2016年10月的报导，那一天，在考古研究所旁边的东厂胡同，至少有 6 位居民被红卫兵活活打死。＂拷打从下午一直延续到深夜，除了用棍棒皮鞭打，还用沸水浇烫被绑在葡萄架上挨打的两位老年妇女。“像杀猪一样"，邻居如是说。被折磨者的凄厉惨叫在夜空中回荡。邻居们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这是人类史上最严重的犯罪。直到今天，我们还没有醒来，为什么一个人的一句话，就可以挑起一个国家的疯狂，无人更无机制去制止？
这一天的傍晚，陈梦家在被“斗争"后， 离开考古所，来到住在附近的一位朋友家中。 他告诉朋友说:“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耍 了"。
这时，考古所的造反派跟踪而来，在他的朋友家中，强按他跪在地上，大声叱骂他。 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些人把他从朋友家押回考古研究 所，不准陈梦家回家。被关在考古所里的陈梦家，心如刀绞，一方面担心妻子的下落，一方面又为这个冰冷的，所有人都失去理智的社会不可思议。那时候，他所面临的已不只是诗歌和学术的毁灭，也不仅是体面和尊严的丧失，而是面临生命的殒灭。
那是一段黑色的日子，所有人都是看客。在这一天前，北京积水潭附近的太平湖，著名作家老舍遭到红卫兵的揪斗和殴打，在湖边坐了一天，最后把头埋进了湖水。老舍死后，因是“自绝于人民”，骨灰未能留下。
在上海，1966年9月2日，因不堪红卫兵的殴打、凌辱，大翻译家傅雷与妻子朱梅馥在上海江苏路284弄5号的家中双双自尽。自尽前，傅雷写下遗书，将存款赠予保姆周秀娣，作为她失去工作后的生活费，还在一个小信封里装入53.50元，写明是他们夫妻的火葬费。
他们还将棉被铺在地上，以免尸体倒地时发出声响，惊扰他人。
夜已深了，陈梦家还在写遗书，我猜想，定是写给他心中的女神。你的路途，从此不见我的苍老，褪去风霜，我依然在彼岸等待。
天凉了，凉尽了天荒；地老了，人间的沧桑。1932年，陈梦家在《新月》发表的《纪念志摩》有这样一句话，＂活着真不易，思想被主义奸污，感情卖给了⋯⋯＂，陈梦家是诗人徐志摩，闻一多的学生和最要好的朋友，志摩因为飞机失事走了，一多是在昆明反对独裁被枪杀，现在轮到自己，在一个他为之付出的土地上走投无路。
妻子赵萝蕤因为精神分裂，安定医院不收治，疯疯癫癫不知道跑哪去了。自己每天被批斗，挨打，受尽屈辱。
士可杀不可辱。
8月24日，陈梦家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由于安眠药量不足未死。被陈梦家朋友发现送往医院抢救，考古所的造反派冲到医院，以反革命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之名把陈梦家赶出医院。
苍茫大地上，什么地方才有一块安定的绿州？才可以放置一颗高贵的灵魂和做为人的基本尊严？
走吧！走吧！与其苟且的活着，不如干净的离开。你的老师和朋友闻一多先生、徐志摩先生已经等着你了，他们一直在念叨着你，新的一期的《新月》杂志还等着你去编辑统稿。你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你的诗歌巳经写在蓝天白云之上。
1966年9月3号，陈梦家以自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年仅55岁。连骨灰都没有留下。
⋯⋯
文章写到这里，我的泪水止不住的流淌，脑海里浮出方文山的诗句：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尾声
（1）1979年，考古所为陈梦家举行了追悼会，并在《考古》杂志刊登简讯《黄文弼、陈梦家、颜訚先生追悼会在京举行》，其中提到陈梦家于“1966年9月3日被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迫害致死”。
（2）陈梦家收藏的明式古典家具，有极高的收藏、研究和艺术欣赏价值。其中有三十多件被上海博物馆收藏。放置在＂中国明清家具馆”，透过鉴赏这些保存完好的典藏级古旧家具，才会遥想并理解陈梦家为保存优秀文化遗产那段良苦用心。
（3）陈梦家、赵萝蕤夫妇没有子女。陈梦家去世后，赵萝蕤与父母及弟弟景心、弟媳黄哲一起住在美术馆后街22号赵家老宅中。1996年，中华书局与赵萝蕤商谈出版陈梦家的《西周铜器断代》时，她先是歇斯底里地狂笑道：“我又能拿稿费了！”稍后又痛哭不止。
（4）2019年4月14日，芝加哥大学东方研究所所长签署了一份文件，特地将4月14日定为该大学的＂陈梦家＂日，以此纪念陈梦家为中美文化作出的贡献。
（5）至于钱穆教授，1949年南赴香港，创设香港新亚书院，筚路蓝缕，后与另外两所学院共同组成香港中文大学，其校名由钱穆亲定，在全世界获得极大声誉。钱穆1967年迁居台北，受到最高当局父子的礼遇，并任中国文化学院教授。1968年，钱穆当选为院士。1990年在台北去世，享年95岁。1992年归葬苏州太湖之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