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心为文化赋魅的孤勇者——徐兆寿诗集《凉州心经》读后

文|巴陇锋

（本文首发于《文艺报》2024年12月4日文学评论版）

众所周知，徐兆寿先生著作等身，在文学、学术、电影、书法等方面都颇有造诣，而在文学的诸体裁如诗歌、散文、小说、剧本等的创作方面，也成就不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中国当今少有的全才、通才，是学院派著名作家、作家里的大学者，更是卓越的文艺领导者。正因为此，其基于长期创作实践和学习思考研究的学术成果，就极为令人信服，而反过来，其得益于厚积薄发的文学研究及教学的文学创作，也更显质实、深沉、先锋、传统。大抵而言，其创作前期受西方思潮浸染较多，后期则毅然回归中华传统文化，尤其是晚近一个时期，他更不惜为传统文化鼓与呼，甚至不惮作“继绝学（易经）”的孤勇者。最新出版的诗集《凉州心经》，便是明证。

《凉州心经》精选作者近14年来的85首诗作，除《辛丑中秋月圆有感》为类似“古诗十九首”的五言古体诗外，其余84首虽不乏“无题”“古歌”“凉州词”等易让人想起古诗的诗名，但均为现代诗。整部诗集长短杂陈，依次按“永昌小传”“鸠摩罗什”“日常悟道”“祁连山下”“新凉州词”五辑编排。

其中，“永昌小传”包含16首短章，写于2023年元月10日到12日的三日内，是诗人对故乡的深情吟咏和回望，表达了诗作者深沉的原乡情愫。“鸠摩罗什”含12首诗，致敬凉州相关的历史及重要风物，如金刚经、鸠摩罗什、乐僔、僧肇等，里面不乏《维摩诘大士》这样的厚重巨制。“日常悟道”捕捉日常灵感，凡26首小诗，表现了诗人对习焉不察的庸常生活文化的敏锐洞察和独特理解。如《清明》是一首充满心灵感应的大诗，而《梅花》《菊花》温润隽永，堪称神品，后者“那被春天遗忘的/在秋天开放了/孤独而盛大/且不要那荣光/不要那炫耀/只作山野的陶潜”，词约义丰，对比、拟人、借代等的连用混用，将菊的孤傲雅洁写得力透纸背。“祁连山下”25首，一如其题，是对生于斯养于斯歌哭于斯的大西北地标祁连山的礼赞和膜拜，举凡祁连山、天梯山、青海湖、弱水、大通河、胭脂山、日月山、贺兰山、居延海、巴丹吉林沙漠等西部山川河流，尽收诗人笔底、各各“立诗为证”；之中不乏《弱水》《黑城》这样的绝妙好诗，前者曰：“在同样古老而又偏远的文字间/与你相遇/离得那样遥远/隔着无数的岁月/偏偏对你动了怜意（分节）好浪漫的水/也只有在漫漫黄沙中/在西北更西的岁月里/铁了心向着荒漠不断地伸过去  伸过去（分节）那么，到底为了什么/你如此忧伤，如此绝望/如此糊涂”，简明的文字、通感拟人的运用，道尽了西部历史的神秘和抒情主人公对历史的敬畏、感怀及炽烈的爱。“新凉州词”6首诗是徐兆寿2024年五六月的新作、成熟之作，为全书漂亮的结响。这里，每首诗都分量十足，乃凉州文化的深度表达和诗意歌咏；诗作者苦心旨意，立意在宣扬、旨归在建设，关键则落在了文化上。如《凉州词》深沉、犀利，把诗写进了历史纵深，引导读者与凉州历史神会，领略凉州之美；读着《天马》，让人想起杜子美“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的诗句，并感喟：此之谓徐公也；它如《祁连古歌》《斯文凉州》《易之变》等，对文化的诗化表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古人有懂易经者，但无现代诗的写作土壤，今人写现代诗却鲜有诗人懂易经），抒情主人公上下求索的孤勇者形象立显。

——质言之，以高古情怀、赋魅心态和骚人诗心对传统文化特别是凉州古文化做空前绝后的诚意抒写、表达、梳理、挖掘、宣扬、吟诵，是《凉州心经》的最大特色。

诗意盎然、诗情诗才汪洋恣肆，是该诗集的另一特点。如前所述，作者每每于日常或旅行时就会诗兴大发，如2010年7月20日，驾车西行途中，一连写就《青海湖》《大马营》《敦煌》等16首短诗，其中不乏绝妙篇什；无独有偶，2023年1月10日搭机自兰赴京途中，一口气草就《齐家湖》《西宁王》《张英》等八首小诗，后者不是人名而是地名，是“藏在风中/藏在秋天的葵花地里/和古老的戈壁上”的“古老的秘密”。即便是集大成的精彩末辑的六首颇具分量大诗，也仅仅在2024年5月31日到6月4日的五天里完成。丰沛诗才可见一斑！

向下看、向西看，接地气、重民间，泛神论、物我浑一，是徐诗的显著标识。如果说，《凉州心经》是作者为故乡凉州精心构筑的一座纸上城堡的话，那这座城堡里有个后花园，叫作永昌。那里有山高、齐家湖、张英、白杨树等，更有读书人和二哥以及没齿难改的乡音。“乡音不改是孝子贤孙”，何其接地气，皆因向下看向西看的眼光和重民间的理念。诚然，这城堡外还应有片或丰美或荒凉的大牧场，那无疑是西部。《大西北》《黄昏》与舒婷的《致橡树》异曲同工，咏叹对西北故乡的执念，读来动容。在一日数吟中，诗人不惮一连三问“神在哪里？”在另几首诗里，作者两度感慨“天若不生伏羲，万古如长夜”，借此表明自己“为往圣继绝学”的志向。《酒泉钟楼上》《路过恒沙寺》等，则是纸短旨长、物我两相忘的佳什，令人叫绝。

隐喻、拟人、通感、警策、哲思等的精妙运用，铸就“心香一瓣”，使得诗感丰茂无匹。“乌鞘岭上有亘古的积雪/那是我热爱的天空的眼睛……无垠的戈壁端着酒/坐在和太阳一样古老的时间里……漫山遍野的红叶/都只为我们盛开/寂寞的大通河把我们领到天上……一片片湖泊/仿佛某一世天空的遗民……”（《每年秋天，我们都要漫游于荒原》），“此中有真意”的美妙诗句，早让人“欲辨已忘言”。动词的准确运用，也使徐诗增色不少，如《清明》第二节“一双小脚风一样旋着”，“旋”字让仙逝有年的祖母分分钟活了过来；又如“勒住了汽车的缰绳”里的“勒住”，亦妙不可言。

徐诗多不拘泥于押韵，显得通脱、自由，亦不乏散漫。这毋宁说是对高雅文化的一种祛魅。奇怪的是，不注意音韵美的《凉州心经》，却极为适合朗诵，每每诵及都令人浑身舒坦、力量满满。由之，它是枯寂心灵的礼物。让我们在诵读徐诗中祛魅传统、赋魅文化，获得心灵的丰盈和慰藉。

2024年11月14日改定于西安兴庆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