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晓舟一周后回到。他退掉了原先入住的酒店,径直回到了家中。在回家之前,他去马路对面的琴行买了一把进口的小提琴,送给了女儿。女儿还以为他是从国外带来的,兴奋地又蹦又跳,而文静也从里屋走出来,给他端上了一盘他最爱吃的葡萄。
丈人和丈母娘随即都走了出来,打着哈哈,问候这位风尘仆仆的女婿。一切都似乎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平静,安详。连天花板上的吸顶灯,也换上了他最喜欢的一个牌子的系列产品。
灯光是浅蓝的,让人联想到大海的包容和仁慈。
当初骆晓舟在宜家家具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就被它迷上了。但文静却坚决不同意,一方面质问它的材质,一方面觉得家具要务实,质量最重要,好看是次要的。这是江西一个小城出品的,小地方产的,怎么能和一些大企业相提并论呢?
文静一碰到这些琐碎的事情,就会喋喋不休起来。尽管那个牌子已经很出名,她还是对它的出处保持鄙夷的态度,这一点,与春江人对外地人一贯的排外态度倒是吻合的。
而此刻它就在头顶上,美不胜收。
所有人都称赞他的好眼光,不再问它的产地和品质。仿佛,只有此刻才是最重要的。
骆晓舟也在为自己的独具慧眼而得意不已,而一旁的文静,以及前段时间那么嚣张的丈母娘都显得有点蔫蔫的。
或是看报纸,或是看杂志。
他们的逃避却让骆晓舟隐隐闻到一股导火索的味道,似乎是一场新的战役前的蓄势待发。
现在的骆晓舟已经管不了这些了。在萨尔茨堡时的他,如同一个纯情少年,脑子简单得像一张白纸,而回到之后就成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首先是去处理公司的事情,其次就是去了医院,为手术前做准备。
可是直到自己办好了住院手续,住进了单人房间里,他还在寻思着该不该把做手术的消息告诉家人。与其说是最怕女儿担忧的泪水,倒不如说他更畏惧似乎在逼近的死亡。
他不敢去想象以后发生事情,至少从表面看来,他在生命面前,已经是个失败者。是命运要让他从这里撤退。
从所有繁杂的一切中,包括幸福,痛苦,永远地告别。
一想到这些他就浑身颤栗,在这种时刻最能体现人性的无助和脆弱。
他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机,急切地想倾诉些什么,但是到最后按下的那个号码,竟然还是温泉的手机。
从萨尔茨堡与温泉分道扬镳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
到维也纳后,骆晓舟是发过一条短信给温泉的,问她是否已经离开回国。但没有收到她的回复。
他想过打电话,只是国际长途接听也很昂贵,不如还是回到后再说吧。反正,总是要见面的。
这样一来,就耽搁了下来。
回到春江之后,他想再次和温泉见面的念头非常强烈,但还是被一些生活中的琐事而牵绊了。先是给女儿联系学小提琴的艺校,比较后,选了一位好老师,准备一些礼品和购物卡,在一个周末让文静和女儿送过去,也算是了却女儿的一个心愿。
另外,公司的业务出了点问题,一些囤积下来的漏洞需要来梳理,解决,也花了差不多一周的时间。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时间的惊人流逝,在这座大城市中得到了最彻底的体现。
而骆晓舟后来想想,中国人到欧洲去生活,一定是恍若活过好几个世纪的。现在,他就是把那些生命透支了。
一个人像困兽那样,在医院里等待死神的最终宣判。他感到无限凄凉。
他很想回到萨尔茨堡的那个雪夜,水中无限的缱绻。
那一刻,她是他的女神,也是他的天堂。
温泉的电话即刻打通了。
电话里的温泉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老了好几岁。
她说,你终于出现啦。有点玩世不恭。
骆晓舟说,一定要我来找你吗?
难道是我找你?温泉的音调提高了,明显的有了愤懑与不满的成分,说,难道要到你家门口,对着你的老婆和女儿说,我来找你?!
这句话戳到了骆晓舟的痛处。
原先的疼痛已经麻木了,他无言以对,似乎相对温泉说的一大堆的话儿,此刻如鲠在喉,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晓舟,我……我怀孕了!
温泉在电话那头,石破天惊地说道。
我…….骆晓舟的确是被突然的一招,打得完全的失去了方向。他说,这是真的?怎么会这么巧?你……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句话,好像应该该我问你。
生下来……是不现实的。
那怎样,才算是现实?!
骆晓舟被温泉咄咄逼人的质问,懵住了。一个聪明的人,也会在一些时刻表现出无比的弱智。
比如现在,他想告诉温泉,他正住在医院里,即将接受一场生死未卜的手术,但他发现他的脑袋混沌了,嘴唇也僵硬了。
他说,温泉,你说吧。我听你的。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她,如同陌生人一般。
我看这样吧。我这两天把孩子去打掉。不过,你要付给我一笔营养费,你看着办吧。
骆晓舟问,你要多少?
多少都可以。五十万,一百万,都不为过。
你疯了!骆晓舟吼叫起来,你这是在敲诈!
骆晓舟做梦也没想到,温泉,楚楚可怜的温泉会和钱沾边,还会狮子大开口。
我没有敲诈。我觉得我这个孩子就值很多钱,甚至这些还不止。要不,让他生下来好吗?好吗?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了。骆晓舟感到身心俱焚,他说,我拿不出这些钱。
你必须给我。至于多少,你自己决定吧。
电话挂了。
一场在生命中刻骨铭心的恋爱,此刻,却将以一场赤裸裸的交易收场。真的,太滑稽可笑,也太可悲了吧?回忆刚才和温泉的对话,分明是生意场上的谈判,而他明显的就是处于劣势,任凭电话那头的女孩摆布。
他仿佛后悔莫及。
外面在下着雪。很久没有下雪的春江,有一种银装素裹的妖娆。只是,这份魅惑背后,却散发着强烈的难以抵挡的肃杀与寒冷。
医院的门口正好有一家建设银行,骆晓舟披了件大衣,拿了随身的钱包手机就来到了那里。
在路上,他的手机短信息已经收到了温泉发来的银行账号。
其他一个字也没有。
他来到自动取款机前,做了一笔转账手续。先是转了两万,后来想了想,又加了三万。一共是五万。他一直有两张卡,一张里的大部分钱交给文静,其他作为自己的零用,另一张卡则始终陪在他身边,那是公司的资金。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把最重要的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这里总让他感到安定。
像梦境中女人的脸,贴近了他原本一直脆弱的心房。
在他的账目上支出个五万的话,应该不是个大问题。他给公司的财务小李打了电话,小李也同意了他的意见。问到他这笔钱的用途,他说我要借钱给人。
小李说,老板,我记得你不喜欢借钱给别人。
骆晓舟说,有时候也会例外的。
小李说,老板你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公司?
骆晓舟说,我不知道。也许快了。
下午医院进行了手术前的最后一次全面检查。没想到,在战战兢兢和麻木之后,B超很快检查结束了。
医生笑容可掬地对他说,肿块竟然消失了。真是奇迹。
他出院了。
在黄昏下得很大的雪中,他坐在自己的车内,仿佛还在遥远的萨尔茨堡。
命运中的一切,总是与眼前的风景擦肩而过,如风驰电掣一般,不再回头。
他从自己的皮包的夹层里,找出了一枚很小的雕着蝴蝶的水晶戒指。那是他在网上订购的,他被它的造型所吸引,想象那会是很有意义的礼物,就买了下来。可那一刻他惊愕地发现,它不知何时已经断裂了。他把嘴唇放在戒指上,才明白原来它不是水晶,只是一堆破碎的玻璃而已。
骆晓舟没有再见到温泉。出院后不久,他的手机丢了。他去电信局补办了手机卡,发现原先储存的名单之中,唯独少了温泉。
他把一切归结为天意。其实他们的缘分,在萨尔茨堡的时候,就已经走向了尽头。就像他身体里的肿块,在历尽最美的风景之后,就悄然隐退,不留一点轨迹。
生活总会回到原点。就像一盘棋,下输了从头再来,发现将军还是原来的将军,小兵还是原来的小兵。
文静去做了电子激光,鼻梁上的雀斑消失了很多,她呈现出比婚前更好的状态,再加上财务科长的职位让她如鱼得水,她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气场,好像那记耳光的事情,早已在记忆中淡忘了。
而更加淡忘的是骆晓舟。从前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艘船,可以在狂风海浪中,依然自信地驾驭自己的方向,但如今却发现,这艘船其实一直在沙漠里。在漫无边际的大沙漠中。
他这艘船,其实和那些沙子是没有多大的区别的。
只有女儿成为了他最大的欣慰。她的小提琴记忆突飞猛进,还在最新的考级中顺利过关,并在艺校联演中获得了个人组的一等奖。获奖曲目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小天鹅舞曲》。演出当天,她穿着芭蕾舞纱裙,架着新买的银色小提琴,让坐在台下的骆晓舟看得恍然如梦。
他从口袋深处,又摸到了那个断裂的戒指,像摸到了那个温存的断裂的手指。
冬天还没有过去。或许,是又一年的冬天再次来临。
他泡在那座五星级酒店的温泉泳池里,晶莹剔透的水波,反射出周围的一架硕大的液晶彩电。
那里正在播放一档最新的相亲节目。
一片喧哗中,三位嘉宾中那位会拉琴的南京女孩走上台来。
她举起琴弓,拉了一曲柴可夫斯基的《天鹅之死》。电视机里的人们都被美妙的音乐震撼了。
台下鸦雀无声。而此时泳池里也只有骆晓舟一个人。他一骨碌地从池中跳跃出来,盯着那液晶的荧屏前。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是他把它留给了萨尔茨堡的温泉。
而此刻,屏幕里的女孩,她的眉心有一颗美人痣,握着琴弓的小指,有先天的残缺。但她依然给人的感觉是完美的,也许是音乐的缘故,也许是其他。她如一尊没有瑕疵的水晶雕像,表情是哀怨的,投入的,仿佛那只行至将死的天鹅,就是拉琴的自己。
他重新将自己埋入了水中。他喜欢那种舞蹈,是踮着脚尖的行走,是带着假面的,心碎的温柔。
在水中倾听着那音乐,不明白为何直到今天,他依然会为之深深感动。
是的,或许,他早已原谅了她。他对她从来没有过一丝怨恨。
他竟然发现,直到今天他还在爱着她。
就像爱着他自己。
室内的泳池已经模糊,恍若飘起了沙漠中的片片尘烟。
渐渐的,一片氤氲中,洁白的雪,如天鹅的羽毛,纷纷扬扬地,掉落在他被泪水濡湿的眼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