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朕有一万个不放心
雍正十二年二月十三日,雍正皇帝在给定边大将军福彭上奏折上写了大段朱批,专门说阿克敦是多么诡诈,他是多么不放心这个人,让福彭千万要防着他。
朱批原文节录如下:
“……前次欲谕者,来暇批及,今随便写来,令汝知之。阿克敦乃一不堪险邪小人,惟务钻求朋庇,乃如汉人当年科甲恶习中之最者。当年藩邸,深闻其居心行事,所以即位后,固其无甚他过,苟且姑容,望伊悔改。元年二三年,总未令办一要事,亦从未诏对问及一人。后朕被蔡珽所欺,一时误听伊破格荐举,所以历用外任。到处负思,一味沽誉舞诈,其罪数之可恶,不能枚谕。所以将伊问成大辟监候。后又因马尔赛讨他随印,因不得人,勉强释罪用来。即此失误机宜,朕思未免非听阿克敦暗中唆拨之奸计所致,尚在疑中。阿克敦今如何到大营,既在大营,朕甚不放心。此人乃六经所中,满洲中若论学问,尚属去得,但其奸险,朕所深知,况善迎合,惯能挑唆。他若有坏心,欲举恶意,伊必不先露声色与你,必先去愚弄钦拜乌里希等。伊趋势怂恿,此辈目不识丁之辈,其能察其诡谲?必昏然堕其权术矣,大有可虑者。此人只可随在后营,如倚疑人作一戏具,闲谈些文字禅宗之事尚可,军中事宜,一句一字不可与闻,着实严禁,不可令与军营大臣大员来住,朕始放心。然朕尚恐你不能约未其巧密之端也。此人除巧柔假饰外,乃一无所能,如徐元梦之辈,真粪土朽木之才,一无可望者。固汝不知阿克敦之来历、属心为人,所以明白晓谕汝知之。汝但见朕之谕,一留心觉之,自然洞知其奸态,自然不被伊愚。朕但深为军营大臣大员,不能不被其挑拨也。十分严禁之,着实防范之……”
皇帝深更半夜不睡觉,发千字长文就是为了告诉远在前线的大将军福彭,阿克敦是个“险邪小人”,军中之事一个字也不能让他知道,这个人如阿奸诈阴险,留在身边有多大的祸害,嘱咐来嘱咐去,一万个不放心。
那么问题来了:阿克敦既然这样这样的人,精明如雍正,为什么还非用他不可呢?
2、被贴标签的阿克敦
阿克敦身上被贴上了这样几个标签。
一是他沾上了科甲恶习。雍正最厌恶朋党,亲自写了《御制朋党论》,通过李绂与田文镜互参案,有计划的打击“科甲朋党”。他认为科甲人的朋比是唐宋以来的千年积习,不清理不得了,明确了反对科甲朋比,决心很大。阿克敦是满人中最会念书的,康熙四十八年进士,一直从事与礼部相关的工作,雍正初年,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兼“国子监祭酒”,成为全国最高学府的一把手。作为科甲人中的优胜者,自然是雍正眼中“科甲恶习中之最者”。
二是他沾上了蔡珽。在整治年羹尧的时候,蔡珽深得雍正信任,但到了雍正四年,已是雍正眼中“奸诈不明”的一个人。雍正多次说他“被蔡珽所欺”。受蔡珽案牵连最惨的是查嗣庭,查嗣庭因受到隆科多、蔡珽的保荐,被雍正怀疑结党,入狱、抄家,病死后还被戮尸枭示,家属流三千里,家产充浙江海塘工程费用。阿克敦是蔡珽破格荐举而历用外任的,雍正对他心存厌恶刻意防范,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三是他沾上了马尔赛。马尔赛是图海的孙子,年纪轻轻就袭一等公爵,标准的纨绔子弟,他爷爷能打仗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可是在岳钟琪失宠、傅尔丹兵败之后,雍正实在找不出可用的将领,就让明知是庸才的马尔赛赴前线做大将军。因为马尔赛的提议,阿克敦便随军出征了。马尔赛在战场表现窝囊的叫人不忍心看,最后以贻误军机律处斩。阿克敦明明是个大学校长的材料,正如雍正朱批中所说,与他闲谈文章是可以的,于军机大事半点用处没有。结果,雍正恨屋及乌,怀疑马尔赛的贻误军机是“阿克敦暗中唆拨之奸计所致”。
3、“阿婆”总督的第一个死刑
广东有一伙盗贼,想要打劫却没有兵器,就到龙门营七子汛抢劫兵器,这个营所有官兵三十多人,见盗贼人多势众,便躲藏起来,贼人把所有的兵器抢去,拿着抢劫官兵的兵器从事劫掠。
面对这样的恶性案件,署理总督阿克敦不敢缉捕,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谎称在兵士睡熟之时,被十余名窃贼偷去兵械,轻微的惩罚了兵丁了事。
盗伙在广州城内肆意活动,以致当地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孔督(前任广东总督孔毓珣)去,阿婆(阿克敦)来,盗结党,民何赖!”可见盗伙猖獗和总督阿克敦的无能为力。“阿婆”总督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
再加上阿克敦在署理广东总督任上与同僚的关系处的不好,得罪了人,等他转任广西的调令一下达,广东大员纷纷上章弹劾,其中之一就是指责他把强盗案件改为盗窃案件。其它还有挪用广东海关的额外税银、向暹罗来广州的运米船索取“规礼”、包庇贪赃的下属,于是加重判处他“斩监候”(判处斩首,等候秋审最终决定是否执行)。这是阿克敦遭受的第一个死刑判决,也就是雍正朱批中所说“一味沽誉舞诈,其罪数之可恶,不能枚谕,所以将伊问成大辟监候。”
保住阿克敦脑袋的是苏北水道疏浚工程,这个工程难度大,出力不讨好,雍正便想起监狱里等死的阿克敦,把他派到河堤上去戴罪效力。结果,阿克敦出色的完成了任务,河工结束,他的罪过也算勾销,命保住了。
4、身陷孝贤皇后治丧风波
乾隆皇帝登基后,重新将阿克敦调回朝廷,担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后来历任刑部尚书等职。
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在南巡途中病逝,乾隆悲痛不已,在为孝贤皇后治丧期间,屡屡发飙,找借口收拾了一批老臣、重臣,比如,工部因办理皇后册宝“制造甚用粗陋”,全堂问罪,侍郎索柱降三级,涂逢震降四级,其他尚书、侍郎从宽留任;礼部“册谥皇后,未议王公行礼之处”,尚书海望、王安国降二级留任,其他堂官也分别受到处分。百日内剃发的官员被整治多人,有自杀的,有流放的,有革职的,是乾隆朝一次大的政治风波。
在这场风波中,阿克敦又撞到了枪口上。
翰林院上奏的孝贤皇后册文,其中满文译“皇妣”为“先太后”,乾隆大怒之下,下令罢去阿克敦所有官职,把这位原来的刑部尚书关到刑部监狱里,按照“大不敬”罪名,定罪“斩监候”。这是阿克敦得到的第二个死刑判决。
风头过后,有大臣向乾隆求情,说这句翻译并没有大错,但乾隆还是要给这位三朝老臣一点颜色看看,于是正式宣布死刑判决“论斩”,这也是阿克敦第三次被判死刑。
才过了六天,乾隆又下旨赦免阿克敦。不知道这六天阿克敦是怎样度过的,伴君如伴虎,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是没法在官场混的。出狱后,他“在内阁学士上行走”,并代理工部侍郎。再过一个月,阿克敦被派到刑部“署刑部尚书”,并给了他一个“镶白旗汉军都统”的官衔,原来的兼职、头衔全都恢复了。
5、从三朝元老的起落看三朝皇帝的性格
阿克敦随出身满洲八旗,但并无祖上荫庇。他只有一个独子,名叫阿桂。
有一天,阿克敦问儿子:“要是朝廷用你做刑官,你如何治理刑狱呢?”阿桂回答说:“行法必当其罪,罪一分与一分法,罪十分与十分法。”阿克敦听完就急了,到处找棍子要打儿子,吓得阿桂求饶请教。阿克敦教训儿子说:“若真如你所说,天下没有活人了!罪十分,治之五六,已不能堪,岂能治十分呢?那些只有一分罪的人,哪里还值得追究呢?”
这则教子逸事也可以看出阿克敦的性格,是比较柔和宽恕,也大概也是他当年被称为“阿婆总督”的缘由。
这样性格的人,在康熙朝,可以安安稳稳的做官,因为康熙自称仁君,特别在晚年,被儿子们的夺嫡争斗搞得焦头烂额,只求一切相安无事,让他平平安安的善终就好。胆小怕事的阿克敦从不站队,踏踏实实做好手头工作,恰是康熙最喜欢的官员类型。
到了雍正朝,雍正为了收拾康熙“宽仁”而留下的烂摊子,实行严猛整治,他喜欢的是像田文镜那样逮谁撕谁的“酷吏”,“阿婆总督”自然是他所厌恶和防范的。但阿克敦绝非雍正这长篇朱批中所说的一无是处,至少他修理河工就叫人挑不出错来,行政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雍正并非不知,否则也不会如此厌恶他还用他。
乾隆在为孝贤皇后治丧期间,借题发挥整治了一大批人,特别是一些老臣、重臣,当然有杀人立威的意思。他表面学圣祖康熙,其实严酷手段并不在雍正之下。但他太会做人,没有留下雍正那样的骂名,反而都说他是过于悲痛了,在情绪失控下做出的惩罚,是他对皇后无以复加的爱。他满足了人们对一个痴情天子的想象,很会为自己“涨粉”,但那些真不是情绪化的表现,是有目的有计划的严酷整顿。他先给阿克敦的两个死刑,然后又官复原职,在以后的八年里,阿克敦一直是代理刑部尚书,直到他退休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