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下午,短信开始飞驰。再接下来,奔涌的将是色彩鲜艳、花色繁多、味不如表的食物,绕过肺腑,奔赴五谷轮回所的聚会。于是,想起了一串和食物有关的故事,一扇食物的小门,从另外一边打开了。
2014年1月13日刚刚离世的许燕吉,在她八十年的人生自传《我是落花生的女儿》里提到孤儿寡母逃难途中的所见:
我过去郊游过,但没去过农村。也去过嘉年华会,但没赶过集,这下可开了眼界。集市热闹非常,人们熙熙攘攘,猪在人们腿下钻来钻去,人人嚼着甘蔗,猪嚼人咬下的甘蔗节儿,以至地面就像蔗渣铺的弹簧垫子。广东的甘蔗甜而多汁,还特别酥脆,我后来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甘蔗,而且还很便宜。我和哥哥也边逛边嚼边吐渣,还看见当地的孩子们买一种叫龙虱的甲壳虫吃,黑的,就像只大蜣螂,但我们不敢尝试。(归途之赤子坎坷困赤坎)
父亲猝然离去,日本占领香港,一家人被迫内迁,在辗转流离的途中,孩子的视角里依然留存着童真,甘蔗的甜润酥脆,一句“我后来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甘蔗,而且还很便宜”隐隐有一股后事难述的怔忡与惘然。
许地山的女儿许燕吉的人生遭遇,确实如其原来的书名“麻花人生”,荒诞瘆人。为什么她能活下来,为什么她能在活下来的人群中写出这么一本传记来,我想是许夫人科学育女使之拥有强壮的身体底子,许先生在家中亲柔幽默的做派使之深植下健壮的精神底色,一如丰子恺先生对女儿的“惟我独尊的黄金时代”的呵护(《送阿宝出黄金时代》),如果没有最初的这些底子,她如何能在动荡的时代和混乱的世界里有一些可以信赖定心的药丸呢?
身体与精神,首先需要身体强壮,像厚实的水闸,承力在灾变洪流之前。
我想,这与高尔泰先生历经磨难而存活同理。我总是认为,高尔泰先生能够活着走出夹边沟,和他当年练习长跑打下的身体底子有关。
甘肃酒泉夹边沟劳改农场是一座人间地狱,我大概记得高尔泰先生在《寻找家园》提到有次出工时,他发现远处沙丘里,有一颗沙枣树,终于等到收工,他偷偷掉队,独自溜去采摘可以活命的沙枣。大家已经疲乏几乎倒毙,无心也无力关注这个溜号的人。
高尔泰先生把自己比作一头独自在旷野里的野狼,忽然拥有了难得的自由的可能,但是,他却要回到那列长长的饥饿队伍中去,他描述自己如何寻找队伍,如何拼死撑住,如何没有迷路。
——因为根本没有可以活着走出去的可能,食物扼住了自由的命门,周遭的嘈杂里有永恒的冷冷沉默。
高尔泰先生叹道:
“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
饥饿中走向哪里?类似的情节,同样在库切的小说《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里出现。用一辆临时组装的简易手推车,把母亲安放在车上,从寄居的这个种族隔离武、装动乱不止的城市,回到那个遥远的幽静的农庄去。但是出发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剩下的孤独的返乡之路。这个家乡,是母亲的家乡,迈克尔从来没有去过。迎接他的是种族隔离造成的长期动荡,也是侵略殖民遗留下来的纠结复杂的问题。迈克尔只能寄居荒野,但无论他多么小心地昼伏夜作,最后还是被当作游击队抓管了。被抓去做苦力,到被隔离、软禁在集中营——恐慌和饥饿,永远未消的饥饿,如厉鬼一般缠绕在他身边。
有好心的人愿用食物来换他的故事经历。这是所谓的保护和帮助是不怀好意的,凭直觉,他就知道这无异于夺取森林然后施舍般地把你圈养起来。他以缄默作抵抗,拒绝饮食,清醒地想念食物的味道,但他拒绝饮食。
在虹影的成名作《饥饿的女儿》里,饥饿是一场灾荒。
在畅销作家池莉的较早的与后来的小说风格迥异的《你是一条河》里,饥饿甚至是一种仇恨。
在电影《钢琴家》里,饥饿主题几乎妥协消解了电影对希特勒仇杀的谴责立意。
恐慌恐慌,彻底地剖开学识、风度、肌肤、魂灵,肚子一开,天地洪荒就出来了,不是意志的问题,是问题的问题之源,象征其他一切欲望之源。
还有一篇中篇小说《肚子的记忆》,被收入台湾大学中文系课外阅读篇目,是当代作家东西给我印象极深的好作品。读来极其过瘾。
好的故事讲述就是一次追寻解开乱结的旅行。大吃特吃、无法填饱的肚子,最后破解的密码,就是一串数字,1966-1976。这是近在眼前,但是又远在天边的含糊漫漶的饥饿年代,它通过身体,像陈年的病菌又复活了一般。
身体是有记忆的,它穿过并保留了历史的荒诞现场。
并非不敬重生命,只是就创作艺术而言,改编自刘震云《一九四二》的某导卖座影片(我没有看过),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里的口水烧红烧肉,和以上这些相比,只能比作刷在围墙外面的食物广告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