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四大朋党之明争•下---忠贤身后空糜乱
八角笑了笑,微笑道:“东林党人最擅长的,就是占领道德高地。嘴皮子一翻,便可轻松给对手扣上‘帽子’。便是将齐楚浙秦等文官派系统统打成九千岁的走狗,也是驾轻就熟、轻而易举之事。但是要给东林党人定性也很难,中国史家一般觉得他们是‘清流’官员,只是古代真正的清流官员并没有强大的民间鼓动能力。”
“而我觉得外国有些汉学家称东林党为‘道德原教旨主义者’,这个说法不错。东林党在道德上比其它文官派系和宦党派系都更激进,因而说大道理总能占据上风。同时他们的民间根基扎得极深,甚至发生过去苏州抓捕东林党的锦衣卫被百姓痛殴,造成以后‘缇骑’一般不敢再出京城(参看中学课文《五人墓碑记》)。”
小武似有所悟,点头道:“如果用回教的情况做个印证,一些世俗的回教派系原也有一些为世人所称道的,然而在教派斗争中他们却总输给原教旨主义回教势力,纷纷失去了对国家政权的控制。这个情况就跟东林党几乎一样,原教旨主义者总是更能煽动群众、获得大众的支持!怪哉!”
八角呵呵笑道:“你说的不错。虽然在实际做事方面可能问题很大,但原教旨主义者在同别的派别进行道德辩论、典籍讲解之时,总是不会处于下风,所以他们也特别喜欢这种有利于己的‘言官’方式。”
“而魏忠贤早已发现,问题的根源就出在书院讲学上。于是在1625年(天启五年)九千岁鼓动明熹宗下诏、烧毁全国的书院。当然,这就是冲着东林书院来的,不过在明面上还是要公平一点,故毁去了全国所有的书院。这也是魏忠贤最重要的政绩之一,而不准讲学的本质含义就是、令官场和民间脱节。”
“当第二年东林书院被焚毁后,齐楚浙秦党官员大喘了一口气,以为以后不会再被东林党批斗得体无完肤了,感激之余还纷纷在全国各地给魏忠贤建造‘生祠’。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仅两年后崇祯上位、魏忠贤自杀,这些‘生祠’即是那些官员甘当九千岁孝子贤孙的证据,从而被东林党人一网打尽、几无遗漏。”
小武张大了口,道:“原来魏忠贤的那些个生祠,是这么回事呀!”
八角点头微笑道:“不管怎么说,剧情逆转是东林党和崇祯皇帝所喜闻乐见的。若你通过记录的资料去了解当时的情况,很容易误解为天下人都支持这么做,这就体现了东林党的看家本领----操控舆论的能力,史书也是他们写的。”
“书籍中被人民唾弃的九千岁跟班,如‘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都不是太监,而是囊括了浙党、秦党、齐党、楚党、昆党、宣党及零散的大批官员。他们不但被免了官、也被钉在了‘阉党’的耻辱柱上、终身复出无望。”
小武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呀!看来魏忠贤不见得有多坏,他的很多事情至少有一部分是被东林党给黑了---当然,东林党擅长语言攻击、口诛笔伐是看家本领。而九千岁的意义在于,他可以团结一个政治联盟,并且出任联盟首领。”
八角微笑道:“不错。但是崇祯公开说道:‘忠贤不过一人耳,外廷诸臣附之,遂至于此,其罪何可胜诛’!可见崇祯从一开始就不懂党争,不明白其中平衡点的作用。他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并且对魏忠贤有嫉妒心。”
小武眼睛更加亮了,道:“崇祯不明白,没了魏忠贤、就是破坏了党争的平衡,只会让自己更加麻烦。其实,一个人能够成为联盟首领,背后一定是有很多道理的。而魏忠贤突然暴毙,政治风向突然逆转,肯定会造成斗争完全失控,许多行之有效的政策也就半途而废了。”
“这样,先是东林党被九千岁灭了些人,然后‘阉党’又被东林党的反击搞臭、撤职了很多人。如此一个折腾来回,齐楚浙秦昆宣党和东林党的梁子结的可就深了。文官集团就此彻底分裂,内讧日益严重,大家只争意气、再也没人搞建设了。”
八角点头微笑道:“你明白过味儿来了?此时就有点类似于北宋末年的情况了,旧党没有了声音,新党内部各派系大内讧,北宋只得走向末路。由于宦党一夜被废,崇祯王朝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类似的结局,其政治主旋律已经注定是文官派系的内斗,而各派官员上朝之时见同僚如见仇人,那国事还如何好的起来?”
“不过魏忠贤还是留下了政治遗产,即毁掉了东林书院。这就使得东林党后继乏力,无论怎么使劲也只能逐渐式微,此后逐渐淹没在各文官派系当中,再也无复单挑六大派的实力了。如果要盖棺定论,我觉得美国学者Hucker的总结比较到位:‘明朝东林党是代表传统儒家价值观念与现实恶劣政治势力斗争的一个典型。他们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但不是一个政治改革的士大夫团体。’”
小武想了想,皱眉道:“如此说来,崇祯也享受到了魏忠贤的一定好处。对吧?朝堂官员的门户之争至少不会再延伸到民间了。对吧?政治生态不见得会继续恶化,如果崇祯自己有能力顶替魏忠贤的角色,也许还能平衡一下新的党争。”
八角捋须摇头笑道:“门户之争不再祸延民间了?这只是理想。书院虽没有了,民间又产生了新状况,出现了由学社串联而成的‘复社’。崇祯二年(1629年)太仓二张(张溥、张采)于苏州发起,建立了一个由文学入政治的社团,即复社。”
“复社初始之时,系由云间几社、香山同社、浙西闻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历亭席社、□阳社、云簪社、吴门羽朋社、吴门匡社、武林读书社、山左朋大社、中州端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与江南应社等十几个文人社团串联而成。由于其连年在吴江、南京、虎丘等地召开研讨大会,声势越来越大。”
图表15复社的组成部分(华东各地学社)
小武张大了口,皱着眉头道:“你是说,复社接替了东林书院的作用?而且地点不固定、还可以流动讲学?以学术研讨会的名义?”
八角捋须微笑道:“复社是明清之交十分著名的一个文人社团,由于其成员在崇祯朝考上进士者前后有400之多,因而声势越来越大。各地书生纷纷要求加入,前后成员多达3000人,民间从之者数万人。”
“不过复社相对于前辈东林书院来说,算是改良派或者温和派,虽然也有清流的味道,不过其政治主张没有东林书院那么强烈、没有太提倡‘道德原教旨主义’。但是由于人数很多,后来又遇上了明末社会矛盾总爆发,于是复社门徒的结局多样,投奔李自成的有、投降满清的有、坚持反清复明的也有。”
小武继续皱眉道:“复社没有东林党那么专一?投奔哪里的都有,并不见得都忠于大明朝?”
八角微笑道:“不专一也没什么,毕竟明朝已经亡了。但是复社对明朝的灭亡责任也不小,因为它将先前的党争继续下去、并再次实现了由民间到朝廷的一贯道。这就造成了晚明的门户之争无法休止,并且延续到了南明和清朝。”
“当然复社成员也意识到了党争问题的严重性,复社四公子(陈贞慧、侯方域、方以智、冒辟疆)之一的侯方域就曾写过《朋党论》,只是其结论‘君子、小人之不能不分也久矣。其祸必成於小人,其罪必归于君子;此二者相持不并立之势也。’却不见得是正确的。”
小武点了点头道:“所以大明的朝野上下,虽明知道党争之弊,但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只能走向灭亡?”
八角捋须笑道:“但我觉得还是有办法的,并且有两个办法。”
瞥了一下小武惊讶的眼光,八角微笑道:“崇祯即位的时候,第一个正确办法是保留魏忠贤,以便平衡党争。这样的话,朝政并不会突然失控,并且书院已消失、学社还没有成立,对民间舆论的控制可以缓和一些。由于此时明朝的底子依然雄厚,自可通过合适的变革手段、慢慢解决三大社会矛盾。”
“不过崇祯的心眼太窄,他嫉妒魏忠贤能够统领群臣、甚至压过了皇帝的风头,所以‘其罪何可胜诛’!这种私心让他取缔了党争中的平衡者。当然,魏忠贤在与其交往中也发现了崇祯的执拗。精于人事的大太监明白,这次终于遇到了榆木脑袋、无从分辨好坏,所以痛饮一番、干脆上吊了,只留下崇祯独对泛滥的门户之争。”
小武微微点头,皱眉道:“崇祯可能是嫉妒魏忠贤了,没料到群臣居然会争相依附一个大太监?所以他担心君权旁落?”
八角呵呵笑道:“崇祯对自己评价甚高。魏忠贤死后,东林党人称其为‘圣人’出世,还有大臣奉承他为再世的汉文帝、能令国家重新平靖,而崇祯居然不太高兴!他认为自己是大有作为的,所以在皇帝中的排名至少要高于汉文帝,而‘文景之治’在他看来是‘无所作为’!”
小武摇头道:“崇祯大概分不清楚有作为、不作为、乱作为之间的区别吧?”
八角呵呵大笑道:“事实上,崇祯不明白的事情,他的几个前任都明白。万历皇帝连续多年不上朝,就是不愿在党争中天天扯皮。而遇到重要事情,他直接召集内阁几个秘书开会、就把事情解决掉了。换句话说,他不想给大臣们提供争论机会,从而冻结党争。”
“而天启皇帝喜欢做木匠活,这跟万历不上朝没什么两样。但他把政事托付给魏忠贤,从而用另一种方式平衡党争。另外也不能说,魏忠贤打压东林党人、只是阉党的主意,事实上天启皇帝也是知情并且同意的。只是,天启留给崇祯的遗言说:‘魏忠贤恪谨忠贞,可计大事’,他的亲弟弟完全不相信!”
小武讪笑道:“崇祯大概以为天启临死前神经错乱了、或者被挟持了,才给他推荐魏忠贤。其实是他自己脑子完全不懂党派政治,一根筋、认死理。”
八角捋须道:“崇祯确实长期一根筋。后来他剐了对抗满清的辽东总督袁崇焕,撇开别事不谈,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袁崇焕曾上疏颂扬过魏忠贤、也为他建立过生祠。所以袁崇焕一直就是‘阉党余孽’,崇祯对于重用他一事也是一直犯嘀咕的,所以很容易中敌人的反间之计。”
小武恍然道:“难怪!崇祯既然容不下魏忠贤、肯定也容不下跟他走的近的人,所以对袁崇焕也就早有成见!”
八角继续道:“清康熙帝曾言:‘但谓明之亡、亡于太监,则朕殊不以为然。明末朋党纷争,在廷诸臣置封疆社稷于度外,惟以门户胜负为念,不待智者、知其必亡。’这话意思就是说,无须很聪明的人、都能看出党争会导致明朝亡国。”
小武点头道:“你说的第一个办法我明白了,但第二个办法又是什么?”
八角微笑道:“如果说魏忠贤已死,阉党已经被彻底打压,崇祯仍有一个办法可抑制党争,就是不允许东林党任何人借魏忠贤之死而复起,同时被东林党打倒的官员也不许复职。这样一来党争的结局只是两败俱伤,两党势力都再起不来。”
“可以提拔一些较少参加党争的官员以及新科的进士们,但此前参加过剧烈斗争的官员、不论属于哪一党派、一概不再任用。这个做法就跟唐宣宗强行结束牛李党争类似。而晚明的综合实力、疆域范围、中央对地方的控制,都是远强于晚唐的,所以只要能够给党争降温,不难出现中兴现象,而不至于让社会矛盾持续恶化。”
小武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这点我倒也明白。既然已打击了天平的一边,那不如将另一边也重重打击,这样一来,尽管两边的势力都大大的衰落了,党争的天平依然还是平衡的。只要当时的外敌威胁并不十分激烈,那国家就还有喘息之机,社会也能获得时间、重新恢复元气和正常秩序。”
八角捋须微笑道:“只是崇祯并不明白正确的解决方案。等他明白党争的危害之处、并且焦头烂额之时,能够使用这两种方法的时机都早已错失。而他后来终于明白自己对付不了狂争门户意气的群臣,所以重新任用了可信任的太监如曹化淳等。只不过曹太监能力有限、并且时机已晚,朝政糜烂已回天乏术。”
小武沉吟道:“我倒是记得,面对李自成攻北京时,曹化淳很沉痛地对崇祯道:‘忠贤若在,时事必不至此’!可见曹化淳看得很透彻:朝廷里没了魏忠贤,群臣就没了领袖,没人能做出关键决策。所以我倒不觉得曹化淳能力有问题。”
八角呵呵笑道:“曹化淳说的这话,其实是在抗议崇祯!因为灭掉魏忠贤,是崇祯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政绩,曹化淳胆敢当面质疑此事,也是把命豁出去了!虽然崇祯提拔了曹化淳,但曹太监依然鄙视他在政治斗争中没有九千岁那种担当。”
“举个例子,当抵抗农民起义军形势恶化时,崇祯也曾想过迁都南京暂避锋芒。然而群臣互争意气已成习惯,谁要是敢提迁都,别派官员立刻就会蜂拥而上,给他扣上‘投降主义’的帽子,将其彻底打倒搞臭。”
“因为大家都已熟知门户之争的必然套路,所以无人会傻到先开口、赞成迁都。此时若要打破政治僵局,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出魄力、强行迁都,皇帝承担决策责任,而不是等待任何一派的大臣来担负骂名。然而此时崇祯毫无担当、心存侥幸,只好任由最后的机会流失,情况跟靖康年间、北宋的徽钦二帝被金人俘虏也很类似。”
小武深深点了点头,道:“我现在已完全明白,只要是比较文明和稳定的时代,应该没有谁能够避免党争。那么国民对待党争的态度应该是:若党争实在无法避免,就应该想办法努力保持平衡;并引导其争斗的双方心向国事、而不是只做意气之争。如此,国家才可能因为党派的活动而受益、而不是因其争斗而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