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拉与哆来咪

纸飞机兜兜转转,在女孩的眼中画出优雅的弧线。

它披着春光,乘着和风,攸地一下,扎进半开的窗子里。

一只手接下纸飞机,阳光透过单薄的机翼,隐隐能看到上边似乎写着什么——

“你好,我叫乌拉拉。”




封面后期:先生z / 封面设计指导:阿瑄





林子的吉他弦断了,把这二十多岁的大男孩气个半死。

是丢丢咬的。


丢丢是林子养的一条小黑狗,模样颇像泰迪,黑色的毛打着卷,两只小黑眼睛滴溜溜地转。

但它终究不是泰迪,是泰迪与其它品种的“串儿”。


这天晚上,林子下唱后,回家发现这么一幕——

吉他安详的躺在被抓成浴花状的沙发上,还断了两根弦。

丢丢正窝在沙发一角,看到主人回来,冲他吐着粉粉的小舌头。


丢丢开心了,林子快炸了。


“我琴!我沙发!我琴!”


林子是个很细心、很体贴的大男孩,知道丢丢在自己上班的时候没人陪它玩,于是披星戴月的带着丢丢出了门。

林子很贴心的让丢丢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小伙伴,丢丢看了一周,最终停在一个蓝色大家伙面前。

这下,一人一狗都开心了。

然后丢丢就开心不起来了——被关到那个蓝色的笼子后……





林子抱着吉他很是无语。

在检查完丢丢的嘴巴和牙齿完好无损后,林子开始牙根痒痒。


我琴!


六根弦断了两根,像抽了丝的纱窗,能用,但不太好用了。

下班后唯四的乐子一下被杀了三个:喝酒、逗狗、弹吉他、跟小姐姐撩骚。

逗狗是没心情了,它刚把吉他弦给咬断;吉他也弹不成了,原因同上;妞也泡不了,原因还是同上。


林子把自己关在卧室喝酒解闷,丢丢在笼子里嚎。

一连几瓶乌苏加雪花下肚,林子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光:四根弦不就是尤克里里了吗?

嘿!这他妈不是天才是什么?


想着,他就开始给“尤克里里”调音,乌七八糟拧了一通,还真能弹出个有模有样的曲子出来。


“诶,老张啊,咳咳,你要不要听首曲子?……”

林子跟我来了电话,没等他说完,我啪的一下就把电话撂下。

有病啊!谁TM凌晨一点半听你瞎嚎?

林子不死心,又打来一通。

“我跟你说,你没听过尤克里里版的阿刁吧?……”

我听你老妈啊你个大傻B。


林子终究是倔,他竟然叫了辆车来我家敲门……

十冬腊月,我总不能把他关到门外,不得以只能开门。

迎面一股酒气扑鼻,林子抱着他的“尤克里里”拖着满是醉意的长音说:“你听听!你听听!#¥%…%!&*……”


林子终究是林子,好歹做过街头乐队主唱,醉酒并没有让他的天赋降低分毫。

除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唱歌的模样着实有些奇怪……

我用他手机录了视频,顺手发到他的微博上,标题:

《论鼻涕与泪与四弦吉他与阿刁的完美融合》。


不多时,微博下方出现这么一条评论:

“还记得我吗?我是乌拉拉。”

这条评论搞得我有点懵逼,我问林子:“乌拉拉?”


林子夺过手机,一边敲字一边说:

“乌什么拉?”

“乌拉拉。”

“乌拉什么?”

“乌拉拉!”

“什么拉拉?”

“……乌!拉!……”

“伟大的苏维埃万岁!”

林子大概是断片了。

“行了,睡吧,去梦里打你的白匪和资本家去吧。”

“好嘞!”

说着,林子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回见了您呐!”

“不是,你这大半夜的去哪?”

“去找乌拉拉。”





林子走了,留下发型比鸡窝还潦草的我。

乌拉拉到底是谁?我或许有些印象,但记得不是特别真切。


沉在回忆中思索,我翻出已经泛黄的一幅景象:

我跟林子结识许久,最初是在街角的“哆来咪乐队”认识的。

这支乐队是林子组建的,里边都是天南海北与他臭味相投的同僚。

我也是臭味相投的一员。


想起当时那天就觉得搞笑——

鬼使神差的我要步行回小区,鬼使神差的“哆来咪乐队”在我途径的路口驻唱了几天,鬼使神差的主唱林子那天嗓子有些发炎,更鬼使神差的,我竟然会唱那首歌。

那是张泽熙的《那个女孩》,林子最喜欢的一首歌,也同样是我当时最喜欢的一首歌。


我驻足听了很久,嘴唇不自觉跟着旋律翻动,林子一眼瞄准我,说:“那哥们儿!来一首?”

我不推辞,径自走过去接过主唱的位置。

“……那个女孩为你哭红了双眼

那个女孩为你付出了华年

那个女孩为你错了一遍又一遍

那个女孩已经走得很远很远……”

林子退居副位,他弹着吉他,我唱着歌。

曲终,引来一阵掌声躁动,看客里,有个姑娘叫乌拉拉。





乌拉拉是隔壁小巷子街口“乌拉拉冷饮”的老板,一个比林子年龄要大一些的女孩。

乌拉拉的店开在北环路与文化路交叉口的瀚海北金商业中心……的对面……的一条小巷子口。

好巧不巧的是,在我驻唱第一天,乌拉拉也正好步行回家,正好路过“哆来咪乐队”驻唱的街口。


乌拉拉并没有被我所吸引,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副位的林子。


于是一直唱到凌晨两点,直到我的嗓子也有些失声。

“哥们儿,交个朋友?”

林子递过一支香烟,我接过叼在嘴里。


男人的友谊可以是枪林弹雨中的血肉横飞,也可以是天桥下路边递过来的一支红利群香烟。


林子嚷嚷着拉我去吃烧烤,乌拉拉却从后备箱提出来两个大袋子,里边装着满满的蜂蜜柚子茶。

“那个,请你们喝。”

乌拉拉声音真甜啊……比那杯蜂蜜柚子还甜。


我与林子向乌拉拉道谢以后,她就驱车消失在夜色里。

忘了那天的烧烤吃到几点,啤酒干了几箱。我跟林子越聊越来劲,蓦的,他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老张,跟我们一起搞乐队吧,你写歌,我谱曲,咱俩也算珠联璧合了。”

我回应道:“拉你的倒吧……我还有正经工作,要还房贷呢。”

林子打着哈哈,然后就没了下文。


但后来,我还是给林子写了五首词出来。

北环路文化路的高架桥下,林子唱着那首让他最满意的词:


作词:無題(先生z)


年代久远,当初录制的音频丢失,所以只放了词出来。





哆来咪乐队每晚八点都准时出现在北环路文化路的高架桥下,乌拉拉每次都在晚上九点、十一点钟分批次送来这样那样的冷饮。

我更多的是当做一个听客,偶尔客串一下主唱,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看乌拉拉跟林子腻腻歪歪。


我怎么就没有个乌拉拉呢?


乐队里谁都能看出来乌拉拉对林子的情意,只有林子自己装傻。

林子跟乌拉拉的关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逢场作戏罢了,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怎么可能真的爱上我?”

年龄在林子心里一直是个无法逾越的代沟,不论那个女人表露的情意多么真切,林子始终无法接受。


他说:

“她有她的生活,怎么可能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毛孩儿相爱呢?”

但林子却又无法拒绝,他想过直截了当的跟乌拉拉说明自己的想法,但面对乌拉拉春水一样的柔情还是败下阵来。

哪个男孩能抗拒乌拉拉呢?只是林子一直在把持悸动罢了。





乌拉拉没有孩子,没有结过婚,三十多年以来,只谈过一个男朋友。

乌拉拉说,她是在大学二年级那年认识那个男人的。


男人是乌拉拉同届同系的大学同学,两个人的班级只隔了一条走廊。

男人许诺毕业以后,要给乌拉拉一个家,完成乌拉拉开冷饮店的小小心愿。乌拉拉很是感动,相恋不过两个星期,就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了男人。

男人劈腿,跟乌拉拉宿舍的室友上床,跟文艺部的小姑娘上床,跟模样娇俏的班委上床,忙完这些,回来跟乌拉拉上床。


流言也或蜚语,乌拉拉听到耳中,疼在心里,但她还是原谅了他。

因为他说过,要给自己一个家。

后来,乌拉拉和他大学毕业了,四处筹钱贷款在当时的校园里开了一家冷饮店。

小店生意很好,每个月有将近三万块的净收入。

小店开张半年后,乌拉拉怀孕了,男人说想买辆车,乌拉拉掏空所有积蓄给他买了一辆充新的大众CC,然后——


男人开着车跑了,跑的杳无音信,跑的人间蒸发。


乌拉拉小产了,在男人失踪后的第十五天。

乌拉拉关了校园里的店,搬到城市另一端的小巷子里重振旗鼓。

生意虽然没之前那样好,但也有不菲的收入,可贵的是,小巷子比起校园显得格外清净。乌拉拉自此定居下来。


又是几年时光过去,乌拉拉出现在北环路文化路的高架桥下。

她被这个纯情的大男孩吸引,每天给他送去润嗓子的饮品,跟他的“狐朋狗友”们海聊谈天,她不再相信爱情,却莫名其妙的爱上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的林子。


酒席间,乌拉拉明显喝醉了,跟哆来咪乐队说了很多很多。

我识趣地招呼其他人离席,留下林子和乌拉拉在包间里。

没人知道后来他们聊了什么。但乌拉拉最后自己离开了,留下抱着吉他发呆的林子。

像极了《那家酒馆》里的男人。






哆来咪乐队迁走了,除了每天晚上贝壳会在路口立一个纸板,然后匆匆走去,纸板上边手写着:

“感谢各位的支持,哆来咪乐队去到海的那边了。”


乌拉拉仍会开着她的SUV在高架桥下等待,后备箱放着满满的蜂蜜柚子茶。

乌拉拉让我帮她联系林子,而我却爱莫能助。

我确实联系不到,他几乎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或许除了每天晚上一闪而过的贝壳,没人知道林子究竟在哪。


我说:“姐,你要想找他的话,那咱们就在这等着,小贝(贝壳,乐队吉他手)或许会来这里写告别信,咱们可以问问他。”

乌拉拉说:“好。”

那天晚上,乌拉拉说什么也不让我回公司宿舍,硬要我跟她回家,像是怕我也走掉一样。

但我知道,她只是想通过我联系林子。


一晚上,相安无事,我在副卧,她在主卧,彼此没有任何交集。

翌日早晨,乌拉拉送我去公司,她说:“下班我来接你。”


谁能想到呢?乌拉拉整整一天都待在我公司楼下,那辆白色的SUV直挺挺矗了一天。


我有些心软,跟舅舅请了假(公司是舅舅和其他股东一起开的),收拾东西,下楼,坐上乌拉拉的车。

“等着急了吧。”我说。

乌拉拉没直接回答,递过一杯手作的冰红茶:“知道你爱喝茶,特地给你做了一杯。”


她总是这样细腻,比我一个作者的情感都要细腻许多。

我怎么就没有个乌拉拉呢?


“行吧,谢谢姐,”我笑道,“走吧,去找林子。”

自下午三点到凌晨一点,我们翻遍整个郑州,没见到哆来咪乐队的任何人。

“我真的联系不到他……”车上,我满怀歉意地说。

“谢谢你,小张,”乌拉拉的语气明显有些洒脱,“送你回去吧。”

“好,那就麻烦了。”


灯火交相辉映,夜晚的郑州多了几分迷离,我降下窗子,飘进花草枝叶清香与炭火燃烧热烈的味道。

此后,乌拉拉没有联系过我,林子没有联系过我,小贝、叮咚、伟哥也没有联系过我。

直到那天凌晨,林子的吉他弦断了,他喝大了,给我打电话,我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林子没有去打白匪和资本家,而是去了医院。


乌拉拉病了,急性白血病,发微博评论的时候,她已经化疗了整整两个月。

头发秃了,脸色惨白,好好的一个大姑娘,像没吃过饭的流浪儿。

流浪儿都比她头发多。


林子哭了,乌拉拉用尽力气说,想听他再唱一遍《那个女孩》。

林子弹着四根弦的吉他,唱着歌,歌里除了泪还是泪。


林子说:“乌拉拉,你要好好治疗,我等你出院的那一天,那时候,我跟你结婚,好吗?我每天都给你唱歌……”

乌拉拉笑了,笑得比蜂蜜柚子茶还要甜。

乌拉拉走了,去了一个比小巷子还清净的地方。

葬礼上,哆来咪乐队唱了一下午的《那个女孩》。

林子抱着黑白照片泣不成声……





林子又喝大了,跟我烫着火锅,请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他哭着,拿出一沓钞票,说:“是兄弟,你老张就接了,不行的话,我大林子自己写!”

我把钱甩到他脸上,说:“NMB的,是兄弟你跟我来这套?”


林子哭的声音越来越大。

他说,如果当初接受了乌拉拉,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他说,他其实很爱乌拉拉,但自己不能在这个社会养活她,所以一直不敢给她答复。

他说,他换了驻唱地点,就是为了多赚一点钱,能给乌拉拉买神仙水,给兄弟们开得起工资,能给我付得起稿费。

他说,他成功了,他赚到钱了,他有信心站在乌拉拉面前说“我也爱你”了。

他说,乌拉拉走了。

他说,这一辈子再也不会遇见乌拉拉了。

他说,只要明天,她能回来就行。

……

吃完火锅一周后,哆来咪乐队解散了。

林子自杀了,悄无声息的。

法医在他体内检出了大量的巴比妥、氰化氢与一氧化碳。

他生前给我寄了一封信,让我把他的骨灰和乌拉拉埋到一起。

我做到了。

乌拉拉与哆来咪,最后变成两张黑白照片,刻在石碑上。




殉情,怎么可能只是古老的传言呢?

我几夜不眠,好容易睡着,却出现这样的幻觉:

纸飞机兜兜转转,在女孩的眼中画出优雅的弧线。

她披着春光,乘着和风,攸地一下,扎进半开的窗子里。

林子接下纸飞机,阳光透过单薄的机翼,隐隐能看到上边似乎写着什么——

“你好,我叫乌拉拉。”



只要明天,你能回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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