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李老师和白爸爸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了。来不及放下行李,两个老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看到白慕睡得香甜,一路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兵荒马乱的一切,随着李老师和白爸爸的回来,开始有条不紊起来。
林清海来时,看到的就是白慕躺在病床上,一边听着李老师的唠叨,一边对着白爸爸撒娇。对女儿的救命恩人,两人完全是不同的态度。白爸爸是千般感谢,万般感激;李老师是千种审视,万种怀疑。扛不住双重压力,林清海迅速地落荒而逃。
等到林清海走后,李老师又是一番询问,弄得白慕直接下了逐客令
“爸,你和妈今天也够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又没什么事了。再说我也想睡觉。”
白爸爸一听乖女儿要休息,拉着还准备开始长篇大论的李老师就走
“医生都说了小慕的病要静养,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休息了。”
李老师一想:的确是这样。白慕这不是正病着吗?不放心的又唠叨了几句才带着仔仔和宁远回家。
林清海出了医院,随意地走着。天才黑,有微微的雪花,慢慢随着昏黄的灯光飘下,落在脸上,清清泠泠。不自觉地,他又走到了那个卖烤红薯的小摊前。男人在忙碌着,女人在炉子后微笑地看着男人忙碌地身影,偶而男人回过头,女人羞怯赶紧地低下头,男人笑笑又继续开始做着自己的事。看见林清海走了过来,男人连忙热情地招呼
“您今天来早了,我才出摊,还要等会儿才能烤好呢。”
林清海并不是很想买烤红薯,只是单纯地不想这么回家而已。于是便随意地和男子聊了起来,只要他愿意,他是和什么样的人都能说得上话的。只是随着年龄增长,他越来越发现,勉强自己去说那些不想说的话,勉强自己去做那些不想做的事,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取悦别人的代价,就是失去自我。小的时候为了取悦父母,他拼命读书;长大之后为了取悦上司,他拼命工作;结婚之后为了取悦妻子和孩子,他拼命挣钱。结果,现在他还是孤身一人,所以,慢慢地,他明白,这世间唯一值得取悦的只有自己而已。
男人很健谈,和林清海说着话的同时,还不忘偶而去看看藏在炉子后的女子。看到林清海的打量,解释道:
“您也看出来了吧。其实她以前挺聪明的,我们村里的小媳妇,就数她能干,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呢。没想到吧?就我这样的,这辈子,还曾经有过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时候。”男人笑了笑。
“后来呢?”林清海很配合。
“后来,她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那天雪下的那么大,她说要给儿子送衣服,让我开车送送她。我在打牌,就说:雪大,开车危险。让她自己去。她真的就自己去了。县一中离我们家也不是太远,我儿子是学霸,次次考全校第一。没想到,路上一辆车打滑,把她给撞了。她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还是成了植物人。医生都说干脆放弃了,可是我不甘心啊,儿子也不干啊。我们守了她整整两年,她才醒过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男人讲得简单,林清海听得仔细。
“她记得你们吗?”
“记不得,她谁都不认识了,包括我和儿子。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爷俩记得她就行了,你说是不是?”男人笑得很爽朗。看着他笑得开心,女人脸上的笑又深了几分。
林清海拿着买好的红薯,又慢慢地踱回医院。病房很安静,探视的人都走了吧?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没有应门声,林清海驾轻就熟地推开病房门。
白慕睡得很香甜,林清海静静地在她身边坐下。白慕一天睡着的时间多,醒着的时间其实很少。现在她的爸爸妈妈回来了,陪着她的人更多了,林清海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样的理由可以每天对她嘘寒问暖。可他就是放不下她。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怪,“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感情这种东西不是我们自己能控制的。“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们记得她就行了。”林清海想着刚才那个男人的话。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想着她,看着她,其他的有什么关系呢?
九十
梁原回来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八,今年没有三十,所以第二天就是除夕了。因为白慕的缘故,改变了过年计划的李老师和白爸爸,一边要照顾白慕,一边要带着仔仔和宁远筹备年货。梁原到医院的时候,白慕今天的液已经输完了,大家都回去各忙各的了。
白慕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露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白慕睡觉不老实,就是生病了也不老实,睡一觉起来头发永远是乱乱的。梁原帮白慕顺了顺几根翘得老高的头发,手就轻轻地落在了她的额上。就是睡着了,白慕的眉头也是皱着的,不知道是在梦里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脸色苍白,唇色惨淡,看上去越发的可怜兮兮,梁原的自责又加重了几分。
如果白慕那天没有能及时的去医院,结果会是怎样呢?梁原想都不敢想。虽然这一年来,看着小舅舅在生死线上徘徊,但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的身边。他和白慕都还那么年轻,青春仿佛就在昨天,死亡就已经这么迫不及待了。如果从此以后天人两隔,生活肯定还会继续,但是生活必然就只剩下了活着。毕竟这是他从少年懵懂时就开始爱着的人,爱到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爱到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白慕被摸得不舒服,闭着眼,伸出手,想要拂去额头上莫名其妙的东西。眼睛还没睁开,她的手就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掌心里。虽然我一天是睡得多了点,但扰人清梦,无异于夺人钱财呀。唉!白慕一边深深地叹息,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梁原连日奔波,劳心劳力以至憔悴的脸就闯入了她的眼帘。
“你……没事了吧?”梁原问得小心翼翼。
白慕抬起另一只手,摸摸梁原的脸,胡子茬有点扎手
“都几天没刮胡子了,一点都不舒服。”声音软软的,像在撒娇。
“对不起,对不起……”梁原不知道该说什么,抓着白慕的手紧紧地捂在自己的脸上。
“生老病死又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医生。”梁原没来的时候白慕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的想过,如果他来了,自己一定不搭理他。他给自己赔礼道歉、伏低做小,自己也不搭理他。一定不能理他。谁叫他抛妻弃女的去追寻自己的远大前程。但是看到梁原的眼里深深地自责,她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你都瘦了。我不干,我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的,肯定胖了十斤。”
“你没胖,就是睡肿了。”梁原笑了笑,这么多天来,终于放下所有心事的轻松一笑。
“你还敢嫌弃我?”白慕色厉内荏。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怕你好了,生龙活虎了,嫌弃我呢。”
梁原一直握着白慕抚在自己脸上的手。白慕的手温暖、柔软,又不安分地不停地用手指拨动梁原的胡茬,拨的梁原的心痒痒的、软软的。
脱了外套和鞋,梁原挤上病床,从后面紧紧地抱着白慕。消毒水的味道和白慕发上的清香交替着发散在梁原鼻腔,熏得他昏昏欲睡。白慕絮絮叨叨地说着那天的经历,和这几天住院的无聊、无趣,声音轻柔,如摇篮曲一般。白慕察觉到身后的人没有回应,轻轻地转过来,梁原已经睡熟了。
梁原是真真切切地瘦了,这段时间他肯定也过得辛苦,就算没有亲身经历白慕也能想得到。男人们总是争强好胜的,梁原也不例外,像他这种“空投军”,又是在公司风雨飘摇之际,自然是要全力以赴。平时用八分力的,这个时候怕都要用十分。更何况梁原这种追求完美,平时用十分力的人,现在自然是打起十二万、十四万分的精神。只是这样值得吗?
白慕胸无大志,但她也不会否定别人的雄心壮志。只是像梁原一样,本就功成名就,偏偏又要重头开始,把自己折腾的形容憔悴精疲力竭,白慕内心是觉得不值得的。
叔本华说过: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满足不了就痛苦,满足了就无聊。白慕不是哲学家,也深觉这句话说得有道理。她的总结就是,人生中痛苦的根源就是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如果能安于现状、淡然处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她不敢说,一怕李老师骂她没出息,二怕别人说她变相炫耀自己生活幸福。梁原知道她,尽管内心是不赞成的,但梁原也不说。梁原的观点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这个战斗让男人来就行了。女人嘛?不就应该在男人的庇佑下,随性恣意的想干啥就干啥吗?所以工作是男人的,生活是女人的。当然他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不敢让白慕知道,否则白慕还不被他气个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