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堂中几人听到这事都兴奋不已。
鲁有脚笑道:“有了这个法子,虽然不能用做常例,若是青黄不接时用来救急却再好不过了!田易当记一功!”
田易躬身道:“为襄阳出力,是属下应当的。只是这功劳属下却不敢抢了去,钱是黄帮主出的,主意也是黄帮主出的,属下不过跑腿做事罢了。”
黄蓉本来笑意盈盈的脸上,顿时僵住了。
堂中几人面面相觑,鲁有脚一拍掌道:“我说嘛,原来这是黄帮主想出的法子!”
黄蓉盯着田易的脸,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却见堂下一个身影转过脸往门外走去。黄蓉心中喊了声“糟”,急忙追出去,“靖哥哥!靖哥哥!”
郭靖见她追了出来,停下脚步,脸上强颜欢笑也掩不住周身落寞,“蓉儿。”
“靖哥哥!”黄蓉追到他身前执起他的手,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会儿道:“靖哥哥……我……我没有让田易买粮草。”
郭靖看她的模样却是误会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微微笑道:“蓉儿,能买到粮草是好事。我虽然……虽然不喜你与他过往……,可这是国家大事,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他若还有办法,尽可多弄些来。”
黄蓉苦笑一声,只觉百口莫辩,郭靖的态度让她起了些微妙的心思,当下不动声色,附和道:“靖哥哥说的是。那你先回去,我们继续议事,若是有了什么新的法子,等我回家告知。”
郭靖看看她的脸,伸出手帮她理了理鬓发,柔声道:“你莫要太辛苦,我仍旧回军营去。”他目光中似有诉不尽的柔情万千,黄蓉一时看的怔了,任由他就此离去。
他们夫妇二人向来心意相通,亲密无间。郭靖口齿上虽远不及她伶俐,但在她面前有一说一从无顾忌。绝情谷中,她解开了多年心结,以为从此以后,再无隔阂,哪里想到一个田易,竟能掀起恁般波澜。
她只当郭靖不过略有芥蒂,说明白了自然就不再放心上,可如今看来,事情远比她想的更加棘手。田易在众人面前说了是她出钱买粮,她自然不能再去争辩这银钱原本的用处,更无法向靖哥哥解释这宅子的来历。可如果不说,让靖哥哥误会她做了这么大事,宁可去跟田易商量,也不先告诉他,那岂不更糟?一时间竟然成了进退两难,她不由狠狠瞪了田易一眼。
田易远远看到,微微躬了下身子以示歉意,眼中却露着笑。黄蓉突然明白,他这是故意让她骑虎难下,不能把宅子再退还给他。她微微气结,可又不能真气他到底,这股子微妙的情思似是来自她也说不清的地方,生平头一次在这件事上如此纠结烦恼。
厅堂中众人仍在讨论军务,襄阳郡守和吕文德相继到来,郭靖不在,她亦不想继续逗留,悄悄退了出去。堂外日头西斜,已近黄昏,她挂念幼子幼女,径直回府。破虏和襄儿已近百日,出落的白白嫩嫩,极是可人。她跟孩儿戏耍了一阵,兴起时想跟丈夫分享一二,顾盼无人,心里一阵空落落。望了望窗外初升的月亮,她回身包了两件干净的衣服,往军营去。
军营守卫森严,没有令牌,又无通报是决计进不去的。她不愿惊动守卫,悄悄从僻静处潜入郭靖军帐之外,透过缝隙偷偷瞧他。郭靖此时何等功力,她尚未落地,早已知晓,轻轻咳了一声,轻笑道:“既来了,躲在外面做什么?”
黄蓉掀起帘子进帐,对上他的眼睛,便那么直直的盯着。郭靖吃不过,低垂了眼睑,轻轻咳嗽了几声。
黄蓉叹口气,走到他身旁,帮他脱下外衫,口中嗔道:“怎么跟小孩子似的,闹脾气还这么久?”
郭靖转过身子,耳根子都红透了,有些羞恼的嘟囔道:“我何曾闹脾气来着?”
黄蓉冷笑一声,将他拽过来,将中衣也给他解开,把里面缠着的夹板一点点拆下,一点点摸他的肋骨,再把夹板给他一块块缠上,换上拿来的新衣,这才慢悠悠道:“没闹脾气,那是军帐比家中舒服了?”
“咳,我有军务……咳咳……不是闹脾气……咳咳……”郭靖觉得嗓子里痒的出奇,越想出言争辩越忍不住想咳。
黄蓉拎起茶壶一看,冷的。一摸怀中,九花玉露丸也没带在身上,听他咳个不停,恼道:“合着你在营中不用睡觉的?非要肋骨扎进肺里去才跟我说?这帐中四面露风,又怎么能休息好?”
郭靖见她俏眼圆睁,口角含怒,心里一软,便想应承她回家去。咳嗽了几声,正想哄哄她,外间传来鲁有脚等人的话音,嘈嘈杂杂,愈来愈近,只听吕文德哈哈大笑,朗声道:“田舵主当真是我襄阳一大助力!前有郭大侠,后有丐帮诸位英雄,咱们齐心合力,何愁鞑子不退!”
郭靖脸色一变,那日她梦中一句“不易!”在脑中如霹雷一般炸响。
“不易!”
“不易!”
…………
黄蓉一听这句话,就知道要糟,再一瞧郭靖的脸色,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吕文德和鲁有脚,几位丐帮长老,田易,前后进了郭靖的军帐。吕文德笑容满面,朝郭靖拱手道:“郭大侠!哦,郭夫人也在!郭大侠,田舵主有个极便宜的法子可以弄来军资,我们正要和你商量!听说这法子是郭夫人想的,怎么没听郭大侠说起过?”
黄蓉瞧瞧郭靖的神色,心中愈来愈冷,微笑道:“此事我并不知能不能成,只是跟田舵主提了提,谁知他竟办成了。功劳可都是田舵主的,我不过动动嘴皮子罢了,郭大爷更是一无所知。诸位在此有军务相商,那我便先回府了,告辞。”
她望了郭靖一眼,顿了一顿,见他并无留下自己的意思,低了头凄凄然一笑,飘然出了帐。
倏忽月余过去,蒙古兵不来打扰的日子,襄阳城平静如水。春日渐暖,柴米油盐酱醋茶里闷了一冬的襄阳百姓,渐渐开始成群结队往郊外去踏青。
郭靖依然常驻军营,隔几日回家去,两人也是相敬如宾。每每想说几句体己话,却总是如鲠在喉,说上几句便说不下去,只好又默默回军营去。日子久了,众人均瞧出来不妥,但无波无澜的,又不知从何劝起。
黄蓉心里堵了一口气,纵然挂念他伤势,也不过在府中默默准备好药品衣物,再不踏足军营一步。只是心里郁结难舒,总是怏怏不乐,这是谁也瞒不住的了。
田易看在眼中,不免暗暗后悔。他本意只是想让她不再把宅子退还给他,又按捺不住嫉妒,总想给郭靖添堵,哪里知道会让他们夫妻离心到这地步,当真是打鼠碎了玉瓶,得不偿失。但他亦知此事他绝不能再继续掺和,不然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乱子来,只好默默在一旁心焦。
郭靖的断骨休养了数月,已恢复了九成。期间黄药师不曾再来襄阳,每月遣双雕送药来,他每每看到双雕飞过上空,心里便想到数月前种种生离死别,当真是恍若隔世。这日他在军营做日常操练,空中双雕翱翔,呼啸不绝,雄雕在他头顶绕了个圈,落在他肩头。郭靖心中一紧,抚着雕儿的羽背,问道:“是蓉儿有事吗?”
雌雕在空中盘旋了几圈,雄雕跃起,双雕飞向城西,郭靖心知有异,着人通知鲁有脚和吕文德,忙提气跟着奔去。还未到城头,已有兵士来报,有不少踏青去的襄阳百姓在城外遇袭。据逃生回来的百姓说,那些人着宋人衣衫,却叽哩哇啦说着蒙古话,清明前后,出去扫墓的百姓甚多,大家没防备,这一趟被捉去的百姓足有数百人。
郭靖扫眼一瞧,逃回来的多是老弱,心中有了计较,那些被捉去的青壮妇孺一定凶多吉少,忙叫守城士兵数了人头登记了姓名,赶紧关上城门。他大步飞上城头,派出探马,果然蒙古兵的千人队已在路上。他心中疑惑,若是在草原边界,这会儿青黄不接,蒙古人出来打谷草是再正常不过。可襄阳离草原十万八千里,总不至于是打谷草打到这里来。襄阳是重镇,派这么千儿八百的先锋来,没有后援,这是打什么?
他这厢在城内严阵以待,蒙古先锋驱使着抓去的宋人渐渐逼到城下。郭靖忙请吕大人开城门,自己点了数百人杀将出去。蒙古的千人队散散漫漫,并不着急厮杀,似乎只想把前面的宋人赶回去。郭靖一边带人护着百姓后退,一边往前厮杀,心中有什么呼之欲出,一股寒意从后背慢慢升起,忽然看到近前一个蒙古兵满脸的疹子,郭靖拨过他手中长矛往前一送一挑,将他挑飞之后,脑中灵光乍闪,浑身巨颤,回头向城内大吼:“关城门!!他们染了瘟疫!!!”
顿时城墙内外一片哗然。
城内守军急忙推关城门,城门口聚集的百姓哭爹喊娘,拼命往城内挤去。城外宋兵慌乱,进退不得,一时溃不成军。此时那蒙古千人队突然勇猛向前,拼命厮杀。蒙古人的前锋尽是骑兵,居高临下,马蹄如铁,先时不紧不慢,宋兵也无意猛攻,现在猛然心神大乱,而蒙古兵显是得了瘟疫的死士,早知道这一来就是有死无生,此消彼长,不过几柱香的功夫,宋军已剩下不到百人。
郭靖早已浑身浴血,他将长矛裹上自己的外衫,用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催动长矛,舞的虎虎生风,在敌阵之中,以一挡百,当真是勇猛无匹。他已知无幸回城,御敌之时无丝毫防守,步步都是死攻,蒙古人一时倒也近不得他身。敌军血液溅了他满头满脸,眼睛被血模糊了,听力骤然敏锐,战场一片杀声之中,分明听到一个凄绝的呼声———“靖哥哥!!”
他心中一痛,想要回头去看她一眼,手下顿了顿,登时一把大刀迎头劈了上来,他心神一凛,用内劲将刀身震的弹了回去,将那马上的兵士震裂了臂骨,摔下马来。
只是他再勇猛,终究只是一个人。蒙古兵如潮水一般涌将上来,一波倒下,又一波跟上来,他终于力有不逮,手下软了一线,便被一把长矛插进了胁下。 他一把钳住长矛,往外一送,握住长矛的士兵已被他穿胸插过。他借着那一推之力,飞身跃上马背,借着马力在敌营中穿梭,务求多杀几个蒙古人。不止为了灭敌,更为了少一个人跟他们接触,这瘟疫便少一分危险。
黄蓉闻讯而来时,正逢他喊出那句“关城门!有瘟疫!”她登时想到蒙古人西征时,最爱用的技俩之一便是用瘟疫浸染全城,不战而降。他们一直在饮水食物上百般防御,万没想到蒙古人这次直接用了死士,灭绝人伦。
眼见城门关闭,郭靖渐渐被蒙军包围,吕文德和郡守开始登记清点进城的百姓,为了满城性命计,绝无可能再开城门。她在城头呆呆望着着郭靖的身影,转瞬之间,数个念头闪过,竹棒一摆,便欲跃下城头与他同生共死。她身影刚刚晃动,就被身边人点了穴道,一个肥硕的身影自眼前闪过,田易已经跃下城头。
城头上的武林高手为“瘟疫”二字所慑,原本还有些犹豫,见田易跳了下去,终于纷纷跃下。郭靖本已力竭,只凭着一股毅力厮杀,身旁来了助力,忽然手臂一软。他胁下二寸中了一矛,鲜血汩汩流出,此时早已头晕眼花,明知城中此时不宜再派人出战,也无力分辩,眼前一黑,心中念了句,早知如此,何必跟蓉儿闹生分,微微一笑,便人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