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家准备全军汇演的节目时,一场摔跤比赛,把志勇的椎间盘摔坏了。
我害怕回忆当兵时的那些场景。那些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关于梦想的日子。在我的记忆里,有很多年,17岁到20岁都是一个断层。我不敢回忆那段时光,是因为那是我一生中最激情燃烧的岁月,后来的生活,渐渐把我的激情消耗殆尽,只剩下一些星星点点。
宣传队在一起统共一年,我遇到的有意思的人和故事还真不少,我要是每一个人都讲的话,恐怕要讲一千零一夜了。
那就挑重点说说我们的二班长志勇吧。按照恩格斯的说法,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也是那个年代的典型。
上小学的时候,志勇就是个鸟孩子,揪同女学的辫子打架闹事砸教室玻璃,几乎没有什么坏事是他没干过的,他在海军大院长大,捅马蜂窝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如果有一段时间,老师没有联络父母,他爸妈就会感觉十分奇怪,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疑惑。
实际的情况是,他的少年时代,一直是在酝酿做坏事和调皮捣蛋中度过的,惊险而刺激,无愧于一个少年的人生。他的胳膊曾经脱臼两次,医生警告,再打架,他的胳膊就会残疾。他听后稍有收敛,但坚持了没多久,旧习再发。最严重的一次,他把一块砖头砸在一个男孩子头上,那个男孩的脑袋瞬间开了瓢。
开瓢事件后,父母决定给他送回老家去,他说:送我去少林寺吧!父亲说没可能,他便幻想着自己是一个少林俗家弟子。
后来,父亲同意他学手风琴,他才逐渐有了转变,不是因为他热爱音乐,而是因为他看上了宣传队里那个跳舞的小红,他对父亲说:“我不能学习武术,就让我学习手风琴吧!”父亲答应了,后来,他加入了学校宣传队。
一班长东军的成长不同于志勇,他是从小就被称为“天才音乐少年。”
他对音乐的热爱是自发的,小的时候被送到草原,那里的人会用喉咙哼唱出一种极其浑厚的声音,草原上的牧民天生懂得唱混声,几个男人在马头琴的伴奏下,可以唱出和谐的混声,低音中音和高音浑然天成。
东军在那里和爷爷学会了马头琴,回到父母身边时,少年宫的老师发现了他的天赋,就是那个李结磕老师,李结磕老师发现东军的听力超过旁人,在一个极其嘈杂的环境里,他可以辨别出不同的乐器,一句话,他的音乐感觉超级敏锐。他劝说东军的父母:“让他学习大提琴,毕竟,马头琴只适合民乐,而大提琴,前景更广。” 说话时,李老师充满了自信,东军的母亲被感染了,欣然同意。
东军的少年时代是在练琴中度过的,他不仅练琴,也学了作曲,还学习了指挥和配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在那个北方城市呼和浩特,成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当兵后,宣传队的节目,由他来一手指挥,从作曲,到指挥,再到演出,他成了宣传队不可或缺的人物。眼看着东军的风头盖过了自己,志勇感到了危机,他的危机不在进步和提干上,而在于他心里的秘密,琼儿!
早晨出操时,女兵们突然觉得寒风不再那么凌冽了,春天正在悄然而至。宣传队依旧是每天排练,为后面的全军汇演做着准备。琼的手术很顺利,拆了线就归队了,她住院期间,收到过志勇的一个电话,说是代表大家问候她,但这事我们当时都不知道。
大家看见琼归队了,都十分欢喜,男兵们更有活力了,女兵们则美滋滋地等着琼的大白兔奶糖。琼儿出院的头几天,天天吃病号饭,也叫吃小灶,所谓小灶也不过是一碗挂面里放一个荷包蛋,飘着香油和葱花而已,看着把我们馋得不行,羡慕不已,琼儿看我眼巴巴地盯着她,就说:“我吃不了这么一大碗,你帮我吃几口吧!” 我从小就是个吃货,在这样的美味面前岂能辜负?那以后,病号饭属于最高级别的美味就这样定格在脑子里了。
这天上午,排练的间歇中,志勇将头发往后一甩,把两只脚的脚尖对在一起,挺胸抬头撅起屁股,学着报幕员的嗓音说:“下一个节目,男兵大跳。” 女兵们被他的滑稽模样逗得笑弯了腰,琼儿捂着下腹说:“不好了,刀口要崩开了。”
东军见了心里有点酸溜溜的,自己没有巧克力,搞笑的功夫又不行,只能凭借真心了,他想起了刘健给他的小诗:“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它的天空。”后来东窗事发,刘健才告诉他说:“那首诗不是我写的,是泰戈尔的,我觉得抄一首更安全。”
东军把诗抄写在信纸上,又认真地读了两遍,确信没啥毛病后,趁人们不注意,悄悄放进了琼的琴盒里。
耗子平时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的,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耗子。耗子像往常一样,打开了琼的琴盒,正要把一块巧克力放进去,一个信封跳入眼帘,他看上面没有地址却有琼的名字,一股强烈的好奇涌上心头,这个世界上真有比自己勇敢的人啊!想到这里,他鬼使神差地把信塞进了裤兜,装做去厕所的样子离开了排练场。
耗子在厕所里紧张地把信打开,一眼就认出了是东军的字迹,一股热血冲得他太阳穴砰砰直跳,他心里有个小人跳出来说:“我要把这封信交给指导员。”
耗子想都没想就直奔队部,看看左右无人,便把信悄悄地放在了指导员的办公桌上,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像小偷,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唯恐被人逮个正着。
四周无人,耗子松了口气,他若无其事地回到排练场,此刻,大家正围着志勇嘻嘻哈哈,只见他跳几个舞蹈动作之后,在空中劈腿一跃,做出一个高难度的“ 琼花大跳”,又博得一阵笑声。兴奋头上的志勇似乎还觉得不够过瘾,又兴奋地模仿起洪常青的著名亮相,把下巴一扬,小平头假装成大背头往后一甩,还煞有介事地用手往后一撩,这一动作被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大家笑得更欢了。
这天晚饭前,气氛不同往常,夹着神秘,含着好奇。有人说在礼堂的角落里,发现了用过的套套,因为这件事,指导员和队长都被赵副主任叫去谈话了!!
果然,晚点名时,指导员和队长的神情就像大敌压境。指导员一字一顿地说:“你们都知道,条列规定,战士服役期间是不许谈恋爱的。但是,有人竟然给女兵写情书,虽然不能确定就是宣传队的人干的,但是,我们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 至此,大家已经懂得指导员的意思是,宣传队的人嫌疑最大。
指导员说完,下面就炸了窝了。平时,各种小道消息多少带着娱乐的性质,但是,这件事被指导员一公布,立刻成了重要事件。志勇说:“不就是一封信吗,怎么像发现了坏蛋似的。” 耗子说:“这你就不懂了,这比发现坏蛋厉害,这显示阶级敌人仍在蠢蠢欲动。”
指导员清了清嗓子,这是他要求肃静的信号,大家立刻安静下来。指导员接着说:“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我们宣传队竟然有人给女兵写情书,这不是自告奋勇往枪口上撞嘛。” 他没有说出男女双方的名字。
其实,东军在晚饭前就已经想清楚了,他觉得事已如此,不如将计就计,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信是自己写的,这样既显出他是一个纯爷们,敢作敢当,又等于一个庄严声明,让所有人知道。
于是,吃晚饭时,他坦然地说:“我知道你们都在猜,是谁写的信?那情书是我写的,我放在琼的琴盒里,信却自己长了飞毛腿,落在了指导员的桌子上。”他说话的表情很坦然,像个梁山好汉似的。东军的敢作敢当使志勇暗自佩服,其他人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
但是,人们的心思立刻转移到新的疑点上,瑞瑞说:“谁打的小报告?这做法也太卑鄙了,有本事明挑啊!”
东军想,万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看来自己运气不大好,第一次给女生写信就被人上交了。其实,大家都明白,全师的官兵谁都可能写那封信,指导员不过是抓住鸡毛当令箭,想再次杀鸡给猴看罢了,但是,他频繁地杀鸡,猴们也懒得看了。
指导员计划挨个找猴子们谈话,再像福尔摩斯那样研究一下字体,然后破案。但是东军没等自己问就全说出来了,这让指导员吃惊不小。
指导员把东军叫到队部,东军一口承认是自己写的,而且坚定地认为自己没错,无论指导员怎么说,他都双唇紧闭,保持立正,不服也不辩解,眼神中充满了倔强和无辜。
指导员一气之下,让他关半天禁闭,写出检查。所谓关禁闭,就是在宿舍后面的小仓库里呆半天,那里平时堆着服装,道具,木头刀枪和红旗,尘土和旧服装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指导员将小马扎摔在一米宽的空地上说:“坐在这里好好反省!你这个刺儿头。”
东军有着蒙族的倔强,落得外号“蒙古牛”。在小黑屋里,他眉头紧锁地寻思着究竟是谁把信交给了指导员,他数着手指头把几个可能告密的男兵一一过了一遍。最后,他的心思固定在志勇身上,越想越觉得是志勇干的,目标清楚了,一个报复的点子也随之产生。他不屑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认为自己的直觉向来神准!
第二天,大家排练休息时,东军对刘健说:“今天排练得脑子有点累了,咱们玩摔跤吧!”
男兵们一听玩摔跤立马来精神了,一个个兴奋地像打了鸡血似的。 东军摆出一个姿势,看上去有点意思:“谁先来?”
耗子上来了,他想知道和东军对垒的后果会怎样,在他心里期盼着,鹬(寓)蚌相争,渔翁得利,哪想到他刚耍了两下花拳绣腿,就被东军放倒了。他心里想,这小子看来有两下子,一会要有好戏看了。
刘健第二个上来,跃跃欲试的样子很像一只斗架的公鸡。他显然比耗子强了不少,脚下很稳,两人摔了几个回合之后,还是东军赢了。东军的眼睛开始盯着志勇。
志勇的眼睛也同样看着他,就那么站着不懂,也没有摆姿势。文艺兵们也不知道谁厉害就只是眼巴巴的观望着,甘心做一名吃瓜群众。志勇虽然平时自我感觉好得让人难以忍受,但他骨子里却是天真和善良的,他压根没想到眼前这个对手是有真功夫的。他看到前面两个人都被绊倒了,觉得自己如果也像多米诺骨牌似地倒下去,会不会丢面子,他的犹豫被刘健看出来了。
刘健自认为看书比别人多,有点优越感,他喜欢以局外人的心态看事情。此时,他撺掇志勇道:“哥们,上啊!你这算什么?咱不能没有脊梁。” 激将法也用上了。
志勇果然不禁劝,上来时嘴上还振振有词地念叨着:“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HWO怕HWO?"
东军的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就在他笑的一瞬间,志勇突然一个腾空边踢,速度极快,仿佛听到了风声似的!
啪!一脚踢到了东军的太阳穴上。 咣!东军两眼一黑倒在地上不动了。
志勇一下子傻了。不会吧?这么不经打? 大家都傻眼了。一时半会还没有反应过来。
志勇再看一眼东军,还是没有动静,不是踢出事儿了吧? 但是东军真的是躺在那里不动了。
这可怎么办好?“一班长”, “长”字没出来,东军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志勇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就摔在地上动不得了。 东军再次被激发起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猝不及防的志勇,被四脚朝天摔在地上动不了了,这下真的把他给摔坏了,东军把蒙古族摔跤的本事用上了。原来,东军刚才是装的! 这次他冲志勇挥着拳,意思是:你小子,来啊!
众人一看,都惊呆了,怎么平地一声惊雷,蹦出一个武林大侠?
东军转身离去时,像霍元甲似的,昂首挺胸,不可一世。他入伍以来,一直没露过这两下子,连我们这几个内蒙老乡都不知道他有这本事儿,后来才知道那是东军在草原上和爷爷学的绝活。
很快,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志勇的椎间盘被摔出来了一半,眼下虽然不是特别严重,但医生说今后只要累了就会加重。
东军装成无辜的样子,多数人都认为这只是一个意外!!
周末到了,晚上睡觉前,琼儿问我,“你觉得东军是不是故意的?” 我想都没想就斩钉截铁地说:“怎么会?你太不了解东军了,他非常敦厚老实。”
摔跤比赛之后,所有男兵都对东军刮目相看了,佩服中含着畏惧,就像陈真看霍元甲似的。再后来,琼儿也开始向我打听东军了,以前她可是不拿正眼看他的,她似乎在比较着志勇和东军谁更好。
可就在东军的形象渐渐高大起来之后,另一件事又让我和琼儿跌破了眼镜。
这天下午,大家都在紧张地练习春节大合奏“北京喜讯到边寨”,这个曲子已经练了很多遍了,却总是有问题。东军停下手里的指挥棒,对着我说:“军芳,你的第二根弦不准,现在所有人都重新校对一下自己的琴弦。”坐在中间的琼儿惊住了,一股敬意油然而生,这听力真是无人能比,简直是贝多芬再世啊!我却有点尴尬地发现,第二根琴弦果然不准,羞愧地调好,乐队重新开始合奏。
当大家沉浸在佩服之中时,东军的右手却向鼻孔伸去,只见他的小指迅速在鼻孔中挖了一下,随即向空中飞快地一弹,动作之浑然天成把我和琼儿惊呆了。
晚上,琼就问我:“你说东军作为一个乐队指挥,这么严肃而神圣的事情,他怎么会抠鼻牛呢?还随手一弹,让鼻牛飞天,真是不可思议。” 琼的嘴里发出“啧啧”声,这件事显然让她吃惊得不行。
我说:“ 哎,你不知道,我们大院儿里边所有的男孩子都是称爷的,他们从来都是爷长爷短的,如果有人用我做第一人称,就会被说:”看你假迷三道的!” 最后这句话我是用内蒙方言说的,把琼儿给逗乐了。
琼儿天真地问:“那男孩称爷,女孩儿称自己奶奶吗?” “女孩儿不称奶奶,但是骂人时就会说奶奶的。” 我俩咯咯笑了,却控制着不敢笑出声来。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大家对部队生活熟悉了以后,就开始追求进步了,早晨起来纷纷抢扫帚把,扫帚只有一把。大伙便不能一块进步,你抢了扫帚把,表现了积极,我就捞不着表现。于是女兵心里有点紧张,一到五更就睡不着,想着起床号一响就去抢扫帚把。
熄灯号响起,军营的灯一盏盏熄灭了,女兵们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想着各自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