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散论——两宋部分(九)瘦金晚风

中国艺术散论

作者:雷家林


赵佶的《竹禽图》雷家林摄于上博


两宋部分(九)瘦金晚风

说宋朝书法三蔡

蔡襄的《澄心堂纸帖》

宋朝书法的苏黄米蔡,苏黄米没啥问题,问题出在蔡身上,所谓出在蔡身上是因为有三个蔡,书法的历史学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争吵,是蔡襄还是蔡京还是蔡卞,很麻烦,各有各的说法与理由,从书法的品质上说,从人品上说,总是难有一个定论,如此干脆我叫醒所有活着和死了的书法历史学家,你们不要吵,解决的办法很简单,把三个人团成一个人不就得了,在其同朝代有三苏,文学三苏能分个你我吗,另外古时不是有个三王吗,在干宝的《搜神记》里记载着莫邪为楚王铸剑被杀,其子赤为父报仇的故事,这个故事有点曲折,单凭赤本人报不了仇,加进了一个山野的高人,用赤的头进楚王,骗楚王说用汤煮方可烂,趁机断了楚王的头,并且自断的自己的头,一齐进入汤镬煮烂,最后分不清三个头谁是谁,这样三个不同身份的人算是不在同年同月生,则在同年同月死,赤,义士,楚王,最终平起平坐在后人供奉的墓室里,这就是三王墓的故事,他们还是异姓,因为壮烈而三人皆在土里化为鬼王。

而三蔡就成为一体也就可以的,意思是苏黄米蔡,蔡就是三蔡,三个一起论来也许四家变六家,也算得合理,当然我这里不是谈论这种戏谑的事儿,而是直面蔡氏三人在宋朝对于书法历史的地位与影响力。历史的书写都是带有立场与角度的,正因为如此,很难有一个完全的公平正义,这个同样影响到艺术史的编写,人品,出身,族类等因素会影响到人生前的声誉,还有死后的历史表达。我们从文革的历史过来的,最鲜明的感受的一点是,历史可以任意在上峰的授意下改变,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无立场的史官,绝对是想如此,却是绝对的没有。另一方面能够超脱于集团党派而谈论纯艺术的价值与成就,是多么的不容易,在中国的艺术历史中,经常有因为人品的问题而在艺术成就上遇到贬损的事情发生,比如赵子昂,比如董其昌,比如王铎,宋朝的蔡京同样不例外。在文革期间,不要说汪精卫的作品看不到,连蒋介石的也看不到,这些“坏人”是如何的坏,“人民公敌”,自然字也写得不好。实际上我第一次在网络接触汪精卫的书法作品时,对于他的来源于董其昌的行书风格十分的惊叹,这种风格可以说比董其昌还要董其昌,参入了自己秀润的意味,至今汉奸郑孝肴的“交通银行”四个字还是高高挂起。

蔡京《节夫帖》

谈论艺术就谈论艺术,不要管其它,雷锋人品再好,字写得难看,无法成为书法学习的典范,有什么意思。胜者王侯败者寇历史主张,竟然深入到艺术的历史,这样应当是太过分了。所以我们应当还历史的本来,同样我们应当还艺术历史的本来,抛开一切无关的东西,深入艺术的本质,获得真实的感受。

这样我们再来说三蔡就思想解放得多了,亦容易得多了,不过我这样亦不会认为就是蔡京第一的说法,因为古代就有人说了蔡京比蔡襄好,但蔡卞又比蔡京好。这样关键还是大家抛开其它谈论三蔡时,自己以自己的眼力来定个高下,这样就公平正义了。

关于三蔡,《宣和书谱》都有详实的记录,其中关于蔡京的记录的份量要重得多,这可能是《宣和书谱》是官方编写,所以对于当朝要员的照顾是相当特别的。但是我们还是不能过分地看重编史上的份量来定高下,而是用现实的作品图像来辨别优劣。这样我们仍然是在三蔡中的艺术价值上,以实物的图像作重要的参照。

如果要说明三蔡的艺术成就,高下优劣,还得从作品入手,这样我们选取他们三人的代表作品蔡襄的《澄心堂纸帖》、蔡京的《节夫帖》、蔡卞的《雪意帖》来简要分析,大致说明各自的风格长处,他们三人有两人是同胞兄弟,一人是堂兄,其中老大的蔡襄人品第一,次为蔡卞,最差是蔡京,被认为是宋朝贪腐的的人,这个水浒的不反皇帝,只反贪官,当然包括反蔡京,蔡卞在历史记录中亦不太好,但有人为他正名,因为他是王安石的女婿,属于新党,在岳父的影响下,不会象蔡京那么人品差,而且蔡卞在三人中最小,而且最有才华与天赋,这不仅体现在政务中,亦体现在艺术的追求上。

从蔡襄的《澄心堂纸帖》中可以看出老大的功力深厚而严谨,同样亦有点放不开,不仅此纸如此,在其它行书中,亦体现其的内敛局拘,比如《离都帖》属于其长子病逝报丧的信,写得过于的克制,与颜真卿的《祭侄文》的情感外露差之千里,感觉起来老大有点正统,不太张扬个性与情感。而《澄心堂纸帖》情感的展示同样不太明显,但是此纸却是在秋高气爽的重阳日书写,同时是纸墨俱佳,一般的百姓是无法遇见此等上好的纸质,象唐代的那么诗人写诗,多半是草蒿纸,纸质很粗糙,古人经济不发达,遇到好纸的情况不会象现在这么平常。但今天的好纸多是机械化了的,而非手工的,品质上仍然有区别。遇到佳纸那么是孙过庭五合中的纸墨相发,加上重阳节的时和气润,书者的心境当是极佳之时,唤起其书写的欲望,所以此纸平和雍容,闲适怡然,写得不紧不慢,非常合度,古时的人观其书有“形似晋唐”,其中云林认为:“蔡公书法有唐人、六朝风,粹然如琢玉。”这样我们领略到宋人不仅是尚意这么简单,还有晋之韵,唐之法上深入陶染,韵、法、意三者融合,构成书法的优美态势。

蔡卞《雪意帖》

当然不仅老大襄是如此,京与卞同样不少韵、法、意三者的浑然一体。老大由于严谨,所以在法上得分多,而老二的蔡京却是意上得分多,他的《节夫帖》严谨中不泛逸势,法度中不少流变,刚健中含婀娜,此帖中我们能读出李邕对他的影响,亦不少于晋人的消息,襄的字想来是静思而坐,那么京字仿佛在闲步,有少许的飞动,但也只是较之老大浪漫飘逸一点,故老二得其意多一点。

老三卞的《雪意帖》却是深入晋代风流遗韵,激情张扬,开张奇逸,运笔行进中有飞动飘渺的感觉。实际上《雪意帖》不仅展示宋人的意态浓郁,还流露唐人开张的法则对卞的影响,所书每个字的空间构架空虚充满,疏得可以走马,却又在构架上十分的严谨,更重要的是展示其追寻晋人风度中放纵的一面,尤其是书写的内容是雪色乡村的景致风情,唤起的乡愁与逸兴是难以言说,从他的一笔一画中展示一个士人对于官事之外的俗事的另类心境,所以卞得韵多一点。

宋人越过唐而追寻到晋代风流,同时中间的唐法影响无处不在,并打上自己时代的风情特色,但优秀的宋代书法之迹是法、意、韵三者的合一,而不存在片面因素的浓郁。

由于有一个无法圆满的书法历史公案,所以我干脆把三蔡团成一个,他们虽然有区别,同时他们的共同点却相当的多,处在同一时代,又是同族,还是堂兄弟,在书法艺术上互相学习与陶染,所以会有某种相近的风格特色,亦因为个性的差异,而呈现轻微的不同,此亦是和而不同在三蔡中的体现。

这样,苏黄米蔡,蔡是三人合一,艺术是艺术,学习艺术,先不要涉及其它,这样我的文章就结束了,不过为了慎之起见,读完我的文字,你最好把文天祥的《正气歌》读一遍,消消毒,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杨凝式

杨凝式《韭花帖》

杨凝式是五代的书家,放在宋朝来论述是因为他是唐朝与宋朝书风的一个联结点,有上承下导的作用。

杨凝式草书线条的疯狂与沉迷

杨凝式在众人心目中有一个最重要的外号:就是杨风(疯)子,但我们知道的古人对于“疯”与“风”,还是有点儿细微的差别,虽然实质上是汉字的通用与借用,一回事,但我们阅读杨的历史,知道他的所谓的“疯”是装的,没有实质的生理病态,因五代政治的动荡形势而形成的一种明哲保身的作派。

于是古人评价杨凝式,用“风”字而非“疯”来形容他(多见于宋人的评价),更合适些,这“风”不仅是以风骚的“风”解,又如同是“凤”解,那自然会让你联想到“凤歌笑孔丘”的句子,这个李白诗中表达的思绪,正是杨凝式的人生处世倾向,此人之心与高古之风者同,同于接舆,亦同于卢敖。

杨凝式一边醒着如日神,当着五代历朝给予的官,一边是装疯卖傻,竟然是得尽天年,活到八十多岁。书法中能够体现其酒神精神的作派,莫过于写草书,尽管赵壹非草书,杨风子因草书而出了名,在洛阳城里的那些庙宇,僧人们皆有意准备那些洁白的壁面,外加笔与墨,引诱这个“疯癫”的官员留下珍贵的墨宝。

今世留下的杨凝式的墨迹并不多,《韭花帖》、《卢鸿帖》、《夏热帖》、《神仙起居帖》少数几帖,却已经足够让后人窥到此风人整体的风致。前两帖美为楷书与行书,逸气全不失却,后两帖“丑”而线条“混乱”不堪,是风人(艺术家)的沉醉状态下的所为,这个杨风子并不象李白、张旭、怀素那般的好酒,进入生理迷狂的状态,但他却能够以“疯”的形态进入心理的迷狂状态,笔走龙蛇不辨形迹,那是个疯狂心理假装,自然只是个表面的混乱恍然的形态,因而其表面上的线条迷乱却把法度暗含在中间。

《夏热帖》尚有点刚硬而躁热的感觉,类似一些和尚画家用甘蔗碴画画的那种线条,至少他是用硬毫写成,或者笔还有点破烂,《神仙帖》却是宛转流丽,且还有的道风的沉浸,迹虽“乱”如同今世某些人以为的“丑”书,其实是法度并不失去,迷狂中不失清醒,混乱中尚有规律可寻,但对于高士般的古人,这些其实已经不是重要的,重要的只是在乱世里混,在一种悲剧性的心理压力下,获得一种渲泻与解放,获得心理的慰安与平衡。

世人书楷书与行书,还是有一个清醒的形迹在,书草书,尤其是狂草,则是沉入一个似是而非的奇怪状态,世人观之若老氏的恍惚之境(老子日:孔德之容,唯道是从,道之唯物,唯恍唯惚),当然这里面有一个层次与程度的差别,杨风子借助疯狂迷痴的心理,把草书的线条修炼到一个无以复加的境界。

杨凝式的《卢鸿帖》

日神的理性心理世界可能会使得你所创造的艺术有某种崇高的感觉,象颜真卿的楷书,其实也包括他的清晰能辨的行书,虽然是在痛感的悲愤心理下的作品,杨凝式的《卢鸿帖》近颜真卿行书的形骸,有某种阳光的感觉,却在心理上远致,有仙风道骨的萦绕作品之中,这与他的内心的方外心理一致的。但他的这个远致的心理,在其行书的作品中在程度上还不是特别的深,到了《神仙帖》中,已经进到一个迷醉的状态,进入一种狂逸的境界。

这种心理世界其实因于某种的心理苦闷,不能象一个正常的社会或者正常的心理下的活着,而是要假装,要有掩饰,要戴上面具,但问题是杨凝式运气出奇的好,象汉朝的那个张苍,但张苍只在秦汉两朝混,危险性小的多,而杨凝式连唐朝算在一起经历了城头六次更换大王旗,代代为官,得以善终,这个概率并不是太高的。

诗文书法成了杨风子的一种巧妙的处世媒介,一种依赖与凭借,帮助他掩饰性格,获得在乱世社会的生存与安然度过,尽管人总是要走的,但赖在尘世的时间尽可能长一点也是可以理解且幸运的。这个自然还得天的认可,然后自己也机灵一点,当然,书法是一种沉醉的方式,是一种酒神的迷狂状态,是一种心理快乐的方式,迹的“丑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放松了没,远致了没,进入神仙境界了没,到了飘渺的白云乡了没不一而足,心理到了一个本然的状态,获得无上的“菩提”(此词为道风的借用),这就算达到他想要的那个感觉。

草书的体验的过程是美妙的,不在于其形骸的留下来是否特别的万古,或者合于后世人的观赏口味,但我们从留下的形骸中找到古人的心理图式,古人激情波澜的心理起伏与走向。

赵佶瘦金体的风尚纤细如兰而劲节如竹

赵佶作为落败的大宋皇帝,知名度是没有问题,但他的书法艺术并不是象艺人那样依靠名气而增色,赵佶先生的字本来就是“瘦硬通神”,此四字真言亦是上品书法的可贵之处,“瘦金”二字,有人说“金”原本作“筋”,用意是有肉最下,有骨中品,有筋为上品罢,象我们常说的“颜筋柳骨”便是这样,用“金”字因皇帝之贵而更之,但“金”字亦足以称得其字,所谓“惜墨如金”是也,如此瘦硬之线条,用墨不多,字外行间,疏处可走马,或者是空间疏朗,象外之旨更为丰富,所谓“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虚处的意味更为丰富,空灵蕴藉。赵佶的瘦金体笔画如兰花的意味不仅是叶的飘逸相类,还有一种温雅柔情展示,一个温室的皇帝,常常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欢乐几时而无视边警的存在,一切相都在温文尔雅中,“喜气写兰怒写竹”,但赵佶的竹怕是连怒气都无,他的字有时会展现北碑的风貌,那钩是有碑风的铁画银钩,非常的长,元气饱满,这一切相,与自己无能而落入敌手完全对不上号。

黄庭坚不善于画,书法却是处处有节,有风,有韵,笔笔如竹,米芾是刷刷如竹叶累累于纸的空宇,赵佶不仅是长如画竹更是字如竹无任形与韵,风姿与节尚,苏轼爱文同画竹而画理大发,论画与形似,见与儿童邻。书与画,在宋朝那群人看来,只是探幽微,穷义理的媒介而已,中国画如哲学,陈子庄是这么说的。唐风的丰腴逼宋意尚清瘦,竹子的风尚在宋画中或者在字迹笔画中情趣充满,瘦金体总会联想到竹子的节和叶,没有铜与钢的硬却有一种柔的坚韧,如同一个王朝没有霸气而有一种内在的渗透力,上善若水的力量,皇家与文人的魏晋风尚行于庙堂,一群人在构建一个极高明的文化形成,流风布于中原之外而让人向往。因为赵佶以一王朝之力为自己之艺,代价虽大,但总是花得来,这些可贵的文化财富,还有其不尽的影响力,让后世的人民获得美的愉乐(尽量当世的宋民是痛苦的)。今人习宋画,往往用瘦金体来题款,这样配对自然的,当然,仍然是泥古者,学而不化是迷失自己。故书法之流风,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尚,今天书法艺术呈现多元的流派,正是现代社会的合理存在。

赵佶的瘦金体—脆弱的水墨之花

宋代的书法因唐楷法的齐备,达到无比的高峰,不得不求新的生路,这个生路,就是人们常说的“尚意”,但尚意的理解其实应当是“文学性”,宋四家中的三家有一个定论,另一家因为人品的原因,无法有统一的说法,或在技法上说或在人品上说高下,成了一个无法定案的所在,但排除末一家单单从前三家的苏黄米来分析宋代书法的风格特征,却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值得注意,文人化的因素十分的明显,或者说宋人尚意其实是文人化,宋人把文学性,个人情感,时代情思准确地说是忧思融合在笔迹的运行中,唐朝的书法某种程度上是两极的风尚,堂堂正正的楷则与迷狂的浪漫激情(草书)同时存在在一个王朝的书法实践中。便是个人的张旭,楷书《郞官石柱记》(另有92年出土的《严仁墓誌》)与草书的《古诗四帖》并存,呈两极风格特征,无论楷法草法,均十分的完备。

宋人书法的生路,带领者为四家之首的苏轼就以文人化的特质来引领宋代书法的新路,他的楷则总不泛意趣的充满,行草因诗意的展露而获得成功,紧跟其后的黄庭坚同样呈现浓郁的文学化倾向,除了米元章的境遇较好外,苏黄是流落在山野田园的人,他们的诗文书法与自然的关系十分的紧密,个人情感亦因自然的景致引发而来,但不仅仅是自然的问题,还有人生经历带来的人生哲理与国家忧思。他们的书风载体正是这种无形的东西含蕴,道与法的合一。

尽管三个宋朝大家尚意,体态在尚肥,但相对于唐朝的颜真卿,仍然瘦弱些,从形态上看苏字还有点稳重,黄字态意张开,介于稳与不稳之间,米字求八面出锋,稳重感觉在下降,蔡字我这里忽略,单单三家足以揭示宋人的心理流,时代的风情与性格,他们三个的个人与他们的族群,心理上有个性与共性的统一,引领一个族群的部分,问题三人的地位并不是很高,或者曾经在权力中心待过,却最终的外放,失去主导权,无法展示一个民族的方向。

这样我的现在就把主角导出,超脱于四家之外的赵佶亦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书家,而且成就斐然,尽管他的王朝逝去很久了,他的水墨作品,包括书法,人们称道的瘦金体,还有他的草书(《千字文》为主要作品)一直在影响着书法的世界,甚至影响中国绘画的笔墨功底,临仿他的作者亦众,问题是这个宋朝的权势者,他的心态反映与显示正好把大宋的族群心理流动张扬出来,他的作品尤其是瘦金体的作品来透露族群的时代命运,或者他的那些作品群就是宋朝命运的水墨交响曲,是心弦的拨动,在总的观感来看,缺少沉雄苍劲与古穆肃然的意味,笔笔显得十分纤瘦,有点弱不禁风,十分的脆嫩,娇若温柔的花朵,无法抵挡北方的寒流。赵书所呈现的都是晚霞明灭的一瞬间的闪耀,字如其人,这个人不再是个人,而是一个王朝与他的合体,这时我想到李清照的“绿肥红瘦”四个字,宋朝是文明灿烂之花,而周边的肥绿,却是四夷的北方游牧族群,蒙、金、辽。文明落后的夷族却在力量上十分的壮健,他们似乎是一个比一个强,个个都冲击过北宋的边疆,目标最终都是宋京,中原的核心所在。

在连环的鹰隼群的冲击下,花朵终于的凋谢,形式上的文明王朝,半天下(偏安临安),到最终的玉碎。有意味的是金朝冲击宋朝,自己却同样灭国于比它更强悍的元蒙,而金的文人的感叹,以元遗山为代表,唱出的悲歌,曾经是宋朝面对金朝所唱出的。

要说赵佶能力太低是一种无奈,这个不属于马背取天下的王(皇帝),已经过了五世,属于末代的帝皇,自己因为是温室的花朵而被推向这个敏感的位置,他不会有开国者的雄浑与力量,心灵呈现的与他所书的风格很融合,实际上他所统领的王朝已经无法突破北方强敌的困境,从他的诗词中的吟唱中,秋风与晚霞,蝶对梦的追寻,反映的同样是个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心境。诗词如此,水墨书法形式更能展示这种无奈,所有的笔势纤纤瘦弱,看起来的坚硬如钢与铁,又是如竹如兰,飘逸有余而沉着不足,象是有骨其实是骨不成骨,更少有丰腴的肉来支撑他的水墨花朵(说骨朵亦可以),作为艺术的水墨之花其实是永不凋谢,便是艺术品有九百年的生命,如果有人临仿,它的生命其实在无限地延续,只不过这种心理流动的水墨曾经记录了一个族群的心理历程。

如果拿马背上成长的帝王李世民相比较,李的书法尚骨力,尚势的强悍,筋骨肉的完美分配,无论是他的《温泉铭》、《晋祠铭》,荒寒古穆,还是他的命令式的行草文书,刚健沉雄又不泛飘逸俊朗,说不上甜美有点拙,却在视觉上有一种沉稳坚毅的感觉,或者苏轼的作品亦有这种沉稳坚毅的感觉,但他的感觉更多是个人的,亦与个人的遭遇相联系。而赵的书法风格呈纤弱之姿,尽管美丽但弱不禁风,心灵的呈现上难抗北方寒流的侵袭。作为统领的王却是与国家的联系更为紧密,观王者书,知王朝的风向其实不是虚妄的言语。汉王楚王同样是王,一个唱大风,雄浑自如,一个唱虞姬,凄凉气弱,风格高下自明。

书法的理解在扬雄看来是“心画”,在今天的人看来是心理的记录,有人说是心电图,不论何种说法,书法显现的心理流动与人格较之其它艺术各类明显,这是毫无疑问的。赵的瘦金体不仅瘦弱,而且在视觉上有点出锋过频,十分的剑拔弩张,不知的藏拙与退让,不在收敛而在张扬过甚,这个实际上有点力量不保存,破绽不掩,所有的字强力支撑,总是用欹倒的对角线来支撑方正而软绵的字体,这种心理迹的流露并不是因为赵佶一个人必有错,而是他处的时代决定了一个悲剧的命运,这个悲剧的命运其实是从唐朝的后期开始,汉唐中原的族群进入三百年的大唐其实在中间战火不断,形式上的勉强维持,而且这个王朝的藩镇割据状态到战乱再到赵氏开国时,因前者的教训而用强化中央集权的办法来维持王朝的久远和平,却弱化边疆的张力而在四夷的冲击下压缩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到最终遭遇灭亡。

书迹的技法是表层的东西,而心理流动,族群本真的实在却是深层的东西,这个自然会反映到王者书家的墨迹中,有所流露与展示,无法隐藏,识者自然识之。

在我的《(芙蓉锦鸡图的)美学意义》一文中这样写道:

以前读宗白华的美学文献,记得他说中国古代的文献是探不完的宝藏(大意),确实如是,中国古代绘画的遗迹往往又是美学阐解的对象,面对著名的《芙蓉锦鸡图》,必须发挥充分的联想来窥探其中的美学意义,最好我们不要把它看成一幅简单的花鸟画,而是一个王朝的征象为好,而且那首诗的意义同样不同寻常,如四句偈: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毛。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山鸡是未来的凤凰,而今有点将要浴火的意味,在霜风中傲然,第二句是特写主体形象,第三句写主体对象的风范与德性,后一句子似乎说此华丽的凤鸟还有点的闲适安逸,悠然于紧张而萧然的秋风中。

对于一个爱好和平的大宋来说,杯酒释兵权虽然加强的皇权的力量,但削弱了抵抗外敌的力量,辽金蒙个个是如鹰扬的强者,而宋朝仍然有点文质斌斌,好文艺而轻武事,是一个文化强盛的王朝又是一个柔弱无力的王朝,赵佶确实有艺文之才,在他当政时皇家画院是十分隆盛的,成果亦是后无来者,至少在花鸟画一门是前无古人的(仕女画在唐朝早已达到高峰)。比起后来的中西合壁的画师之画,如郎世宁的作品,此花鸟图的形象还算不上有立体感觉的,虽然在中国绘画一门中此幅作品算得上写实的作品。但那只是形骸,而图中的神韵与主旨却是后世无法比拟的。

宋朝承唐朝艺文的余波,更为深入的发展,许多杰出的作品涌现出来,但《芙蓉锦鸡图》可以代表宋代花鸟画之高峰,不仅有艺术的意义,恐怕还有历史文化美学的意义。锦鸡是华丽的禽类,如果加一番火浴,那就是凤凰,但凤凰属于阴柔的文禽,正是宋王朝的写照,而外面的少数民族更象有霸气的鹰,有点阳刚味,把此文禽呑没。这就是两宋王朝的命运,似乎从此图中揭示出来。

凤凰涅槃确实是一个美艳的故事,从后周获取政权,一个山鸡化为凤凰,栖于梧桐,食于竹实,南山为福地,朱雀是其身与号,把汉唐文明修炼到一个炉火纯青的高度。宋灭亡的是一个形骸,而它的精华,文化的沉淀,则是散发四方,同样沉淀在留守中原士人的心灵之中。

赵佶作品有某种象征意义是无意的,不知不觉的,而且作为古人,并无现代的哲理思想,只是做到,被现代人重新的解读。爱好汉唐文明文化的人们,梦回唐宋,从那些文化遗迹中寻找昔日的梦,获取心灵的欣然。

以上的文字是说画,但诸位对于中国“书画同源”的理解不会有太多的疑问,它们是相通的,此文的重点当然是书法,尤其是瘦金体的书法,人们分析此金贵之身的古人书写的书迹时,从艺术或者技艺的角度来说赞许的多,各种的分析,如何的出锋,如何的劲挺,如何的形态上象钢刀、匕首,如何的象金钓,如何的三角稳定,如何的欹角,但我们从《芙蓉锦鸡图》题画诗的首句“秋劲拒霜盛”中已经有了预感的不妙,只是在无奈中淡然不惧罢了。秋劲能拒霜降与冬天的来临只能是一时的抗拒,最终的是大雪压来宋庄塌了。

作为主上的赵佶不是普遍的个人,他联结这个国家的命运,故他的心理流动,心理状态与时局相关,他的书迹反映的是他的国家与子民的强弱与成败与否。另一首瘦金体的秾芳诗揭示的意味更为明显:“秾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零露沾如醉, 残霞照似融。 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 舞蝶迷香径, 翩翩逐晚风。 ”这首诗更贴近文章的标题之意,因为赵佶观看的庭中之花其实就象自己的水墨之花的瘦金体,生活中的花与他的墨花,其实有了相同相近的意味,所不同的是生活中的花是会谢的,而他的墨花虽然揭示他与王朝的命运,但水墨之花却成为永恒的记忆,尽管今天看来仍然是脆弱而不雄浑。

“秾芳依翠萼,”这个“绿肥红瘦”的另一种说法,“焕烂一庭中。”其实当年的宋庄就是一个艺文繁荣的景象:画院的故事,西园的雅集,艺文之星灿若星汉等等。“零露沾如醉, 残霞照似融。”“零”与“残”两字起头,那种美丽已经是十分美艳无比了,但却含有忧愁,浸润了一个凄凉的色彩,或者是回光返照的凄艳之美。露水终究滴尽滴干,虽醉亦是短暂,晚霞此时虽明,过后呢?当然要灭了。乐观者可以说人生的晚霞多美,但逃脱不了凄凉忧愁在心头掠过,这个恐怕是赵佶与他的子民的在国家滑落时代的心理同构。“丹青难下笔, 造化独留功。”自然之花之美无法用笔来描摹,一个王朝的美丽与艺文的繁荣与风韵同样无法写尽的。“舞蝶迷香径, 翩翩逐晚风。”庄生晓梦迷蝴蝶,赵生的蝶梦却在晚风中,美丽的王朝之花将凋谢,没法拯救,醉就醉个痛快,人与国化为蝶梦,王朝最终是葬送在晚风中,王者诗人此诗似乎自己唱给自己与族人的挽歌,这个结尾的意象,象征与哲理的意味,其实也是深刻的,尽量赵佶无意说得如我们这般的理解,却在今天的读来,确实意味深长。他的诗在说他的国家,他的个人,他的诗画与书法艺术,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他的书法风尚亦在折射他的诗歌与绘画风格,相眏相成的。

“绿肥红瘦。”这个经典的句子出现正是北宋晚风的时代,崇尚文艺之花的国度其实就如一朵秾芳的花,开过后的凋零成为不免,文明文化高的国度往往是瘦弱的红花一朵,凋谢后的是一片绿郁,胡人太肥,终究占了中原的江山,尽管后世有所复兴,但总难尽如人意。但水墨之花虽然脆弱,征象了昔日王朝的往昔,却也因为是上善若水的文化与文明之迹而获得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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