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秋时节，蒸腾了一个夏天的暑气在第一场秋雨后就逐渐消散，气候变得凉爽宜人，因此可算是南溪这个川中小城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在张文的印象里，这段时间他总是穿着很舒适的长袖衬衣、薄薄的休闲裤，既无需担心像夏天那样浑身热汗也不会像冬天那样冻得手脚冰凉。

        刘凡所住的炼油厂小区和张文家相隔不远，但两人还从未放学一起回家过，因此竟一时竟找不到什么可谈的话题。倒是何文海一直对马腾的偷书的事耿耿于怀，忽然叹息一声说：“我们这次又没能抓住马腾，以后他的胆子肯定更大了，我还怎么敢把小说再带到学校来啊。”

          那时还没有智能手机这些高级的数码产品，所以课余时间能选择的娱乐方式少得可怜，升上高中后课业繁重，很多同学都养成了闲暇时看网络小说的习惯，YY一下主角动不动就逆天开挂的另类人生，以此来减轻现实中的学习压力。张文却对这些过分YY的网络小说没什么兴趣，只喜欢看武侠和历史类小说。那套《英雄志》印刷精美，他本是想买来收藏的，就这么莫名其妙少了一本，心里非常不快，此刻听了何文海的抱怨，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连城诀》中万圭等人陷害狄云的情节，灵机一动说：“文海，我倒有个办法可以治他……”

        “真的吗，什么办法？”何文海大为高兴。刘凡对小说的兴趣不大，之前李跃进的那本书在他手里丢了也就丢了，以李家的财力别说买本书，就是把市里刚开了两年的文轩书店买下来也不是难事。他今天之所以出头对付马腾完全是为了出口恶气，哪知恶气没出成，反而再次骏马失蹄，这在他出了家门就横行无忌的十来年风光生涯里还属首次。听张文很高兴说有办法，也立刻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张文见他们神态迫切，也就不再迟疑，把刚刚想到的办法对他们一说。刘凡听完先是错愕，接着就拍手大笑：“真是个好办法，咱们就这么收拾他。”

          何文海见表哥同意，也附和说：“行，只要我们能抓住他一次，易老师肯定就不会再让他掌管班里的钥匙了。”三人同仇敌忾，自然团结得好像遇到了困难的蚂蚁，一路上又商量出了很多具体的细节，约定三天后行事。

          时间很快过去，这天早读结束后的语文课上，刘凡坐在座位上想起接下来要干的事就心痒难耐，不时拿眼去瞟马腾和张文。马腾的确有偷书的习惯，他家里本不缺那几本书，只是单纯的为了享受偷窃的那种刺激的感觉。从小学起他就这么干，钱和贵重的东西不敢偷，但偷些书不仅别人不会追究，还能满足他的偷窃欲，就这么好多年都没出事，上了高中又得到班里的钥匙，更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没想到上次失了手，被刘凡不管三七二十一堵在厕所一顿好打，就此消停了一段。前几天无意间看到何文海在看一本封面精美的小说，又忍不住偷了一次，不料张文就找上了他，幸好易老师来得及时才没露馅，然后又趁上课的功夫悄悄把书递给了前排的蒙昊才躲过一劫。这让他吓得不轻，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不再偷书，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结了，全没想到接下来才是他倒霉的时刻。

        真正出主意的张文神色却很淡然，认真地听课做笔记，其间还站起来回答了老师提的一个问题，刘凡心里就对他有些佩服起来。下课后语文老师前脚刚走，同学们立刻闹哄哄地起来呼朋唤友走出教室，去楼下操场等着上体育课去了，不一会儿偌大的教室只剩下张文、刘凡、何文海三人，显得空荡而静寂。

        刘凡见时机已到，忙招手叫他们俩过来，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两本破旧的书说：“我好久没买课外书了，好不容易才从家里找到这两本，你们带了几本？”

        张文见是两本薄薄的奥特曼画册，老旧得都掉页了，禁不住一笑，说：“这是你幼儿园的时候看的吧，马腾要偷也不会偷这种书。我这里有两本小说，加上何文海那里的两本应该够了。”

        刘凡被张文泄了底，难得得黑脸一红，喃喃说：“不是幼儿园，是小学二年级。”说着讪讪地把那两本满是童年回忆的奥特曼画册塞回了抽屉。何文海还从未见表哥这种神态，“扑哧”一声也笑了。刘凡一个爆栗打在他额头上，说：“笑你个大头鬼啊，快把你的拿出来。”

        何文海不敢还手，忙把手里的两本小说递给他，一面紧张地说：“表哥，要不你们俩去干吧，我在门口给你们把风。”

        “没出息。”刘凡最了解这个表弟，从小就胆小怕事，性格上和他恰好是两个极端，于是斥责一句也不再勉强：“去吧，有人来的话记得通知我们。”何文海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走到门口的走廊上假装在看楼下的风景。

        张文和刘凡相视一笑，笑容中都不觉露出些奸诈的意味。张文虽然从小就是个好好学生，却也不介意偶尔弄点恶作剧，调剂一下枯燥的校园生活。更何况马腾恶劣的行为已经彻底激怒了他，目前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才能施以报复。至于刘凡原本就是个无风还要起浪的角色，生怕折腾得马腾不够，说：“就四本书太少了，既然要让他偷就得多偷点。”说完又去其他同学抽屉里拿了几本小说。

        “够了，够了。”张文见他意犹未尽，连忙制止。刘凡于是罢手，抱着一摞书从容地走到马腾的课桌前，然后一本本地塞进抽屉里，很快就大功告成。两人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为了避免被人看见落下证据，他们特意从教学楼后面的楼梯下去，绕到小卖部买了零食边走边吃，到操场的时候上课铃刚刚响起，同学们纷纷从四面八方跑过来集合。

        六中的格局不是很大，一进校门就是一片水泥空地，靠右边是旗台，每周一同学们就聚集在空地上举行升旗仪式。空地再往前走就是六层高的教学楼，墙面贴着天蓝色的瓷砖，六楼的阳台外墙用泡沫烫金大字写着“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可惜年代久远，最后那个“切”字掉了大半，学校领导大概认为这是无关大雅的小事，也不更换。后来同学们每次抬头看见，都竖着中指从嘴里蹦出一个字：“切！”

        教学楼前是一排花坛，里面种着长青的灌木，一直延伸到楼后的三角小园林，园林里种着些生命力极强的杂草和栀子花树，正中则是个小凉亭，供同学们夏季赏花学习之用。然而每到夏天，刚开了一半的栀子花朵总是不翼而飞，所以在张文的记忆里，高中三年他压根就没在那见到一朵完全盛开的栀子花。顺着园林再往前走几十米，就是一栋两层高的饭堂，一楼进门处有家开着小窗的小卖部，每逢下课窗前总是挤满了学生，无数只拿着零钱的手争先恐后地想从小窗里伸进去，令平时不大买零食的张文也奇怪小卖部为什么不肯多开一个窗子。饭堂正前方就是占地四亩的操场，由一个土坝足球场，两个水泥地篮球场组成。

        体育课照例是先做一遍体操，然后围着足球场跑三圈。幸好现在天气凉爽，比起刚入学时顶着火红日头的军训来，简直就是天堂了。同学们排成两列，一列男，一列女，都是按身高排序，所以长长的队伍看去有点像音乐教师的阶梯座位，越往后越高。队伍整整齐齐地跑了两圈就开始有些散乱起来，然后中间的一个男生踩了前面男生的脚后跟，一个忙着道歉一个忙着蹲下去提鞋，队伍顿时大乱起来。还是班长任连山喊了一句：“屠老师看着呢，跑整齐点。”同学们顿时想起那张扑克K似的严肃国字脸，立刻自觉地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终于还是整齐地回到了原点。

        体育老师屠仲秋背着手看着他们，见有几个同学一边呼呼喘气，还一边用手擦着额头的汗，皱眉说：“身体素质怎么那么差，军训白训练了吗？再跑三圈。”

        同学们一阵哀嚎，但都知道此“屠龙刀”并非浪得虚名，只得规规矩矩地再跑了三圈，这次队伍比上次整齐多了，停下来的时候也不再有人做擦汗之类的动作。屠仲秋这才很勉强地点点头，说：“好了，解散吧。”依旧背负着双手慢悠悠地回办公室喝茶去了。

        同学们松弛下来，很多都累得在原地蹲下休息，除了任连山和几个班干部思想觉悟较高，其余大多怨声载道，其中尤以罗兆业同志的恶骂最为歹毒：“龟儿子屠龙刀，肯定是昨天晚上和老婆性生活不和谐，把气都撒在了我们身上了。”

        男同学们立刻发出一阵哄笑，女生们则大都羞红了脸，魏北花鄙夷地看了眼蹲在一起的罗兆业和刘凡，嫌弃地走开了。刘凡假装没看见，说：“死胖子，刚刚跑了三圈就擦汗的人里面就有你吧？别人流的都是汗，你流的是这肥肉里面的油吧？”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罗兆业脸上挂不住了，瞪了刘凡一眼就把头转过去了。刘凡心里有些诧异又有些愧疚，以前自己也拿他长得胖开过玩笑，但他从来也没急眼过，今天怎么就生气了？于是寻思着转换话题，忽然见张文和何文海正边聊着天边向操场边的花坛走去，便喊了一声：“张文，你会打篮球吗？”

        张文回过头愣了一下，没料到刘凡会问他这个，迟了两秒才说：“会啊，怎么了？。”

        “那一起去打篮球吧。”刘凡向他发出了邀请。旁边的李、罗、杨三个死党都有些诧异，但也并未反对。从他们这个小圈子建成以来，大家就有一种默契，那就是不会轻易再吸纳其他人进来，一向高傲不群的他们也不屑于和班里的其他同学说话，而现在刘凡当着他们的面主动拉拢张文，真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好吧。”张文爽快地答应了。

          何文海虽然和刘凡是表兄弟，平时也不怎么来往，他知道表哥他们的圈子是不会接纳他这个老实孩子的，就去找其他小伙伴玩了。刘凡一跃而起，伸了个懒腰说：“好了，同志们，打篮球去了。”这时左边那个蓝球场已被毕业班的先占了，四班的几个跑得快的男生占了右边那个。罗兆业扫了一眼就撇撇嘴不屑地说：“切，又是李森和王兵他们几个，打得次不说，还老往人身上撞，没意思。”

        刘凡了然一笑，说：“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上次被欧阳海抢了你一个三分球，心里不爽是不是？”

          罗兆业罕见地没和他斗嘴，默认了。

          “那你就忍忍吧，后天五班才跟咱们一块上体育课，我们再帮你报那一箭之仇。”刘凡耐心地开导着他。

          说话间已到了篮球场， 罗兆业平时行动缓慢，刚才多跑几圈就累得喘气冒汗，可煞作怪的是看到篮球却立刻来了精神，肥胖的身躯动若脱兔，从正在运球的一个矮个男生手里一把夺过篮球。这一动作迅快极了，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球已到了他手上，他并不停顿，就站在靠近三分线的地方起跳投篮，第一球撞在篮板上，他跳起来接住立刻又投了一个，篮球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形，落在篮筐上滴溜溜地转了两个圈子，然后从筐中落下。

        “好。”刘凡喝了声彩，拍了拍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被抢了篮球的矮个男生说：“李森，还是老规矩，你们五个一队，这次我们多了张文，也是五个人了。你要觉得打不过，再叫一个也可以。”

        李森瘦长的脸上长着一对三角眼，薄嘴唇，配上那矮矮的鞍鼻，整个脸部感觉像成都平原一样平坦。正值青春期的同学对自己的外貌总是很在意的，为此他感到自卑，然而强烈的自尊心又使他渴望着能高人一等，所以常常有意巴结刘凡他们，不是奢望能进入这个圈子，只要能和他们攀上点交情，在班里也算是件小小露脸的事了。所以当他那天去马腾家玩，看见他偷了刘凡的那本书，就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关系不错的马腾。他却不知刘凡的脾气，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见利忘义的小人，虽然当时对他表示了感谢，事后就彻底看不起他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就这样五对五，公平。”李森哪里知道这些，自以为帮过刘凡之后他们就是朋友了，忙笑着表示欢迎。

        “公平？等会打得你们晕头转向就晓得公不公平了。”罗兆业话刚出口就用自己的肥躯挡住了一个企图越过他抢球的男生，“啪”地接住了篮球，然后一扬手扔给张文说：“球来了，接着。”

          张文从小好动，所以也喜欢各种运动，三四年级时就和同班或比他大点的孩子踢足球，六年级时在市点播台偶然看到《灌篮高手》就无可救药地迷上了篮球，为此缠着老爸买了个生平第一个篮球。他有身高优势，又肯苦练，因此打得相当不错。初二时体育老师还曾想让他参选市里的篮球队，但那无疑会因训练而耽误学习的时间，经过几天的内心挣扎，张文还是选择了放弃，毕竟在中国篮球打得好的猛人太多了，职业赛手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还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专心学习，偶尔当当票友吧。

        张文熟练地运球往篮球架下跑去，对方一高个男生抢过来阻拦，张文把球运往右边，那男生立刻向右边堵截，没想到他只是虚晃了一下，蓦地从左边一闪而过。等那男生回过头来，张文已抱球迈出两步然后起跳，半空中右手上篮，飞起的篮球直接从球筐正中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