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残酷毋庸置疑。
士兵战死沙场,即是常态。若能从苦战中逃生,那便是幸运至极了。
李陵的决策无疑是正确的。乘夜冲出山谷,终于有汉军士兵躲过了匈奴大军的屠杀,逃出了必死之绝境。
几天后,汉军残部四百余人终于逃回了边塞。当地驻军派出骑兵,一路马不停蹄,将李陵大败的消息传回了京城。
武帝惊且疑。惊,在于武帝没有料到李陵会遭遇匈奴主力,竟然能激战如斯;疑,在于李陵却没能回来,他是死是生?死,是为大汉捐躯,死得其所。但若未死,所为何故?
武帝迫切想要知道答案,他令人将李陵家人召来。天子身边,从不缺能人异士。有一方士,善于通过观人面相,以测吉凶,甚至可以断知阴阳。此人细细看过李陵母亲及妻子等人后,回禀武帝,言其家人面甚祥和,毫无死丧之色。由此可以断定,李陵必然不曾死去。武帝默然。
不日,又有消息传回京城:李陵被俘,已投降匈奴。武帝怒不可遏,命人召来陈步乐问话。陈步乐,李陵属下最优秀的骑兵之一。十几日前,他奉李陵之命,从浚稷山带回了匈奴地形图,得到武帝重赏。今日,武帝因李陵投降而迁怒于陈步乐,甚至要问罪于他。陈步乐惶恐至极,无所应对,畏而自杀。
一时间,文武百官无不战战兢兢。惟恐连累自己,只得迎奉上意。于是,朝廷内外一边倒地谴责和斥骂李陵,认为他兵败被俘在先,失节降敌在后,罪莫大焉。这个时候,太史令司马迁站了出来,向武帝进言,为李陵讲情脱罪。
司马迁讲了四点:
其一,李陵品行高洁。孝顺母亲,以信义领兵,为赴国难而奋不顾身。忠孝仁义,颇有国士之风。
其二,虽兵败瑕不掩瑜。群臣因李陵一次失败便无限放大罪责,又因一己私利便要将李陵置于死地,却对李陵过往功绩视而不见,不是为臣之道。
其三,李陵无罪而有功。五千步卒,深入匈奴腹地,对战十一万匈奴骑兵。转战千里,弩箭用尽,依然肉搏到最后时刻。身陷重围而杀敌之数是己部数倍之多,李陵威震匈奴且功勋卓著。
其四,李陵是假投降。李陵知道,不降则必死无疑,不如保存生命,以待时机,立功赎罪而报效朝廷。
司马迁极为敬重李广,也很熟悉李陵,所以不遗余力向武帝谏言。然而,司马迁虽胸有八斗之才,人如玉洁松贞,却不明白帝王心思,深沉如海。他更不明白武帝对李陵的怒和恨,不只是因为他的兵败降敌,只是诸多缘由无法宣之于口罢了。
当年漠北之战,暮年李广为封侯再三请求武帝,要做汉军前锋。武帝无奈勉强同意,后又和大将军卫青联手将其压制,令其改为西路军。结果,正是李广的西路军迷路而耽误合围时机,以致功败垂成,匈奴大单于远遁。李广不甘受辱,自杀于大将军幕府。
如今,李陵又是不满武帝之令,不愿运输粮草,一再请命领军远征。这一次武帝的妥协,也没能换来好的结局。李广之事,武帝至今耿耿。李陵的兵败投降,焉能不让武帝龙颜大怒?李氏祖孙二人,均依仗其勇武违背上意,折损武帝颜面。这样的臣子再有才能,也不会得到君王的宠信和宽容。
区区五千步卒,区区一个李陵,武帝不会放在心上。没有士兵,可以再募招;没有将领,可以再提拔。大汉王朝不缺平民,也不缺名将。最令武帝难以释怀的是,李陵破坏了他筹划已久的部署:扶助李广利立军功执掌军权。李陵与匈奴主力激战十数天,李广利所部必然难立大功。
司马迁出于良知,挺身而出为李陵辩解,同时也是在开解武帝,希望他压下心中的怒火,以免殃及池鱼。不料,他的赤诚之心,肺腑之言,却直如火上浇油。年近六旬的武帝终于忍耐不住,以诬罔之罪将司马迁下狱。诬罔,意为欺瞒天子,毁谤宠臣李广利。对司马迁而言,可谓无妄之灾,却百辞莫辩。
李陵的被擒是形势所迫,为保命而不得已为之。没人甘心情愿投降异族,何况他是李广的长孙,身背整个陇西李氏将门之荣辱。身陷匈奴后,李陵一直被严加看管,根本没有机会逃走。无奈之下,他只能苦熬等待,寄希望于武帝派人前来将自己接回故国。
这一等,就是一年。让李陵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等到的不是重回故国的机会,而是李氏家族的来日大难。
如李陵所想,武帝没有忘记他。很长一段时间后,武帝有些醒悟。李陵之所以惨败,最大的原因是没有接应和援军。于是,武帝厚赏了逃回来的四百多李陵残军。一年后,因杅将军公孙敖奉旨出使匈奴,主要的目的就是接回李陵。可惜的是,公孙敖没有见到李陵,无功而返。但他得到一个情报,其内容是,有一个姓李的汉军降将在帮助匈奴大单于练兵,用以对抗汉军。没人知道这个李姓降将叫李绪,很早便投降了匈奴。公孙敖是前大将军卫青的心腹属下,和李广早有宿怨,他无心全力帮助李陵。因此,对公孙敖来说,这个情报的来源和真伪究竟如何,无足轻重,但他足以向武帝复命了。
回到京城,公孙敖禀报武帝,言李陵整日为匈奴练兵,确实已投降匈奴。武帝最后的怜惜和耐心终于耗光了,下令诛杀李陵满门,处死司马迁。
无辜的司马迁在狱中受到严刑,长时间的折磨并没有令他屈服。但死刑令的下达,令司马迁不得不做出选择。按照汉律,有了两个办法可免除死刑,一是交钱五十万,二是接受宫刑。没人不惜命,可惜司马迁两袖清风,家无余财,即便倾尽所有也拿不出这五十万钱。司马家族是史官世家,先祖自虞舜至周,历代相传。司马迁自幼受家学熏陶,成年即秉承祖业,立志创作一部亘古未有且承前启后的史学著作。而此时,这部被他命名为《史记》的史书正在殚精竭虑地编写之中。“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迁不想放弃心中的抱负,于是他决定接受宫刑,保全性命。
两年后,武帝改元,大赦天下。五十岁的司马迁出狱,担任中书令。他心无旁骛,专心著书。几年的牢狱生涯,以及身心遭受的摧残,让司马迁愈发坚韧和而无畏。五年后,《史记》全书完成。
司马迁遭受噩运的时候,身为阶下囚的李陵却成了匈奴王室的座上宾。
某日,又有汉使出访匈奴,李陵才得知是因为李续而连累家族。但他明白,自己后路已绝,终究是回不去了。即便如此,李陵还是刺杀了李续,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匈奴大单于爱惜李陵是军事奇才,不但没有责罚于他,还把女儿嫁给他,封他为右校王。但有郡国大事,必召李陵相议。自此,李陵改穿匈奴袍服,蓄起匈奴发式,安居北地,再不起归乡之念。
前87年,武帝驾崩,昭帝刘弗陵继位。大将军霍光和左将军上官桀皆是辅政大臣,他们年轻时与李陵素来交好,欲迎李陵回归汉朝,便派陇西人任立政等人出使匈奴。
大单于设宴款待,李陵和另一汉朝降臣卫律作陪。任立政是李陵的旧时好友,在宴席上先是屡屡暗示,希望李陵能跟随他离开匈奴。后又告知李陵,大汉如今政局平稳,天子年少,霍光和上官桀等人辅政。李陵沉默良久,言道:“我已身穿胡服。”而后,趁卫律外出更衣,左右无人,任立政再次低声劝说李陵,回去必享富贵。李陵难以决断。卫律进入帐中,脱口而道:“李将军是贤能之人,不必困于一国。昔时范蠡游走天下,由余从西戎到秦国,如今就不要说什么故国之情了。”说完,卫律转身便走。任立政无奈,目视李陵道:“将军何意?”李陵深知,降匈奴已遭唾骂,再叛出匈奴,与反复无常的小人何异?他不再犹豫,回道:“大丈夫不能再次蒙受耻辱!”遂不再言。
从此,李陵深得大单于信任。而后,匈奴大军讨伐西域古国坚昆,大获全胜。大单于命李陵率军镇守,许其子孙世代为此地之主。此后,李陵在匈奴生活了二十多年。前74年,李陵病死。
多年后,匈奴势衰。统治坚昆的李陵后人摆脱了匈奴的统治,宣布建国。
附:七百多年后,648年。坚昆国君失钵屈阿栈率领大批臣民来到长安,向大唐朝贡。失钵屈阿栈自称是汉朝名将李陵的后裔,得知大唐皇帝的祖上也是陇西李氏,所以此行的另一个目的便是“认亲”。太宗李世民大喜,承认同宗之谊,下令在坚昆设立都督府,失钵屈阿栈担任第一任都督。
一百余年后,坚昆击败了回纥,建立黠嘎斯汉国。唐武宗时期,黠嘎斯派遣使者入唐,重申宗亲之情,再次请求大唐册封。
唐末战乱,两国断交。而后黠嘎斯实力逐渐衰落,相继败于宋时契丹、女真,元时蒙古,明末准格尔部等。黠嘎斯人一再被驱逐离开故地,四处漂泊。一部分黠嘎斯人走得最远,慢慢迁移至今天的吉尔吉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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