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芦苇花

老家的芦苇像知道人和人养的家畜会欺负它似的,都会选择在远离村庄的地方呆着:沟汊里,池塘角,或者庄稼地中间的畜水塘边。深秋的凉风吹过,灰白色的芦苇花左摆右摆,瑟瑟抖动,可怜兮兮的样子。

只有一个地方它们能理直气壮的站成排,连成片,浩荡如无边的海,那就是外江边,被儿时的我们称为“芦柴场”的地方。站在永久圩的大堤上向南眺望,便被它们的气势所震撼,似有千军万马在摇旗呐喊,在前赴后继去和江水相拥。也无论五月的葱绿、十月的金黄都干扰着你看长江的欲望。

现在很难得看见这些原始的景色了,大片的芦苇丛在人的视线中渐渐消失,即使有点也是在荒芜之地才能看到如茅草般的一小丛了,它们的根系还在泥土里,只是没有了生存的空间。

十月天高云淡,凉风送爽,缓缓的行驶在老家的江堤上,透过白杨树枝的缝隙,我总是忍不住向江边的方向快速扫描一次,曾经的“芦柴场”在人们的一锄一锹一犁下早已断了踪影,那片曾经是芦苇长得最茂盛的地方已被人开成了渔塘,利用江水养殖特色鱼类,还有一个大棚,灰色的石棉瓦屋顶,好像是养鸭子的。

浅水之中潮湿地,婀娜芦苇一丛丛;迎风摇曳多姿态,质朴无华野趣浓。

不记得这是谁写的诗,但我知道芦苇和圩区的生存息息相关。在我们的祖先还没有筑堤开垦以前,是芦苇用它那密集而发达的根系从江水不断的冲刷中艰难地维系着荒芜的江滩,那种“战争”的触目惊心,从江边裸露出来的淡黄如藕节般的芦笋中清楚的显示出来,可以想象,没有了这些芦苇的忠诚守护,这片土地还能存在?它们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是鸟儿的村庄,动物的乐园。当江边的小埂逐年加高加宽变成了大堤,圩内的村落也渐渐增多,荒野被一点点蚕食、改良。称*霸这方土地的芦苇便“缩”到了堤外江边。

历史在我们这一代人眼皮底下发生剧变。其实“变”在每一代人都经历过,只是我们很幸运。

儿时初春,风却仍旧像是年前冬天留在这里的,硬得很,在耳边“呼呼”直叫,我们的小手总是被它刮得通红通红的,但我们都很快乐,这块地跑跑那块地跑跑,因为每年的初春我们都会来,哪块地长什么菜我们都熟悉,就像熟悉自家的菜地。它们都被我们当作“猪菜”采回去后,年轻的母亲会老练地拣出人能吃的,做成味美的小蒜粑,凉拌马兰头,清炒蒿子杆。不能吃的洗净倒到猪槽里,撒上一瓢糠,便听到猪大口大口贪吃的“空空”声。

到了秋冬季节,这一大片芦柴场都被岁月的风揉成金黄色了,从江堤上远望过去见到的却全是白色的、灰色的芦苇花,起起伏伏如江涛汹涌。但我却不愿意多看一眼,冬天的风四处扫荡,同样也会从我的棉袄开口处钻进去亲吻我的肌肤,我感到钻心的凉,只得缩着脖子。我的手想伸进另一只的袖子里,可是手胳膊处还要挽着竹篮,篮子里有送给母亲吃的午餐。我没办法像大人一样将一只手插进另一只袖口里,那样走不稳。

这时的我恨不得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擦支火柴,一把火将它们燃尽……可惜我没这个胆,我恨芦苇,我知道在即将来临的冬天里,这里的人们都要上演一场貌似精彩的编席大戏,枯燥的戏文将我们难得的寒假生活都消磨殆尽。

不远处大人们开始砍芦苇了。十几个生产队的男男女女们,近千把镰刀的寒光在冷风中登台亮相,狂风暴雨般的节奏里芦苇一排排倒下,“砍杀”让芦絮如碎雪在空中飞扬。这些芦苇砍回去不是做柴火,打篱笆的,用来编芦席,放在竹帘上晒棉花,晒花生,晒米面,还能卖掉变成钱。虽然便宜,一张辛苦编好的席只卖六,七毛,但几十张的累积还是能在荒春季节买回返销粮。那年头的冬、春,穿行在程家墩乃至下圩村的各个村庄,没有一家不在为此忙乎着。

年头忙到年尾,冬天还是没有个休息的日子,这是那个年代村里人习以为常的事。

从芦苇到芦席是个繁琐的过程。成捆的芦苇被锋利的斧头砍截成芦席需要的尺寸;再用弯刀一根根的削除斜枝,突出的芽苞;然后用专门的工具,将芦苇破一道口子;最耗力气的是让挺直圆润的芦苇锤成柔软的席蔑,那是一种脱胎换骨的质变,需要将芦苇铺在地上,拖着大石磙来来回回经过无数次地碾压,但还是不能达到编席的柔软程度,还要放在实木墩上用木锤一次又一次不停地锤打,直到一根圆的芦苇掰开后能弯能曲能折的席篾。

这不需要智慧,但需要蛮力,更需要毅力,可以粗暴,可以发泄,唯独不需要温柔。

我拖不动大石磙,举起木锤没几下便手疼胳膊酸,但不能因为粥烫嘴就不吃晚餐。我学会了编席,并且和哥哥弟弟达成协议:我负责编,他们负责编席的材料。

没太阳的时候呆在家里,有太阳的日子我便将样席拎到屋外,长的短的芦席篾放在两边。编席不是凭想象发挥的,得照着下面的样席,经纬、大小一致,柔软的席篾在手中翻动,松驰时用刀背扣紧扣密。一张好席应该有姑娘头上花辫子般好看的斜纹,但起头不能起错,起错了编出的纹路就是花色,是那种看着发花的纹路,并且一错再错错到底,就像一幅失败的画作。还有收尾席篾要一匹咬着一匹收紧,这样编出的席不仅美观,还结实耐用,经得起拖拽。

但我实在厌恶天天蹲在家里编席的枯燥日子,我羡慕弟弟他们在外面踢毽子,打牌巴,打钞白,甚至羡慕外面“叽叽喳喳”的麻雀。

母亲看到我整天翘着嘴,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将他爱听的“红灯”收音机调好音乐频道放在我身边的小凳子上。她说,你父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江南帮人放牛,家都不能回。你们现在起码还是吃得饱,穿得暖的,好生活呢!再说这编席的事是你自已选择的,有什么可抱怨的?

父辈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像习惯了我们整天围着他们索取一样,他们活得自卑而又有韧性。

当我成家后不久村里的年轻人都选择外出了,我自然也成了一只候鸟。但直到现在我还是没忘记那些编席的日子,那一匹一匹篾纵横交错的编织,其实也是生活,是那个年代的一点希望和守候。我自然也没有忘记老家和在秋风中飘舞的芦苇花。想到母亲如芦苇花般灰白色的头发仍旧在屋后的菜园里飘逸,我的心便隐隐作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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