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父亲已走了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我不知他都去了哪些地方,或者一脚都没挪,他离我其实并不远。

他就窝在后山一块坡地上,向着东南方向。这儿其实很贫瘠,面上薄薄一层黄泥土,底下全是麻骨石。有时下得一些大雨,泥土冲走之后,麻骨石裸露在外面,参差着泛着青冷的光,犹如父亲剪过两三天头发后的头。

之后,这些麻骨石上会生出一些黑色的地打皮或绿色的青苔,一簇一簇地,迎着风和光,用卑微的生命覆盖住世间的苍白。

父亲的坟头,一样有风吹雨刷,一天天矮下去,又会在某一天高起来。一团一团的地打皮或青苔被一揪一揪的黄泥土覆盖,见不着风和光,也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也许化作了营养,滋润起那一丛丛新长的茅草堆了。

我们立在父亲面前,燃香,放鞭炮,磕首,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回应我们的只有那漫天飞舞的纸钱灰和挨挨挤挤的风吹茅草声。

这一片贫瘠的土地上,因了父亲,有一小块土壤深厚,野草蓬勃,虽处在洼地,却有一种傲视四野的气势。

那个土包立在那儿,也立在我们心上,隆起一坨无法释怀的悲哀,尚未走近,心中便戚戚。

听母亲说,这地儿是父亲拄着棍子转了好几天才选定的。它背靠村公路,那是他的儿子上初中走了三年的路,那是他迎来送往了三年的路,也是他拉着板车,挑着担儿去街上卖农产品的必经之路。这条路上有他的汗水和希望,有他的失落和遗憾。它面朝举水,面朝那一滩白茫茫的沙和一汪瘦瘦的水,那水中倒映着的是他儿子去远方或归家的身影,那沙上深深浅浅的足印,留着他儿子从异乡带回的气味。

而且这地儿下面一块块的耕地,正是他当年驾牛扬鞭,播撒耕作的战场。他生前留下负重的身影,死后也傍在这儿,时刻关注着这片土地的旱涝,歉收,春种冬藏。

只是如今,他该有些落寞了,这片土地大多荒芜,地里的草长得比他坟头的草还深还密。那些草早已遮住他的眼睛,他应该可以歇口气,打打盹儿了,毕竟各处都一样,不仅不见儿子的身影,连土生土长的农人也少见了。

二十四年,不知父亲歇着没歇,走没走远。反正每次我走到那儿,无论怎么哭,怎么喊,他都静默着,一动不动。我揪住那些茅草,似乎扯住他的衣服,但从不见他回头,也感觉不到他是否要走。

旁边的一些黑的地打皮,绿的青苔全都小心翼翼,伏贴着土地,绷得紧紧的,显得瘦削而柔弱,犹如父亲垂危的身体,强装着露出生命的印记。

父亲刚过花甲,就离开了家,离开了我们。他从他耕作的土地上离开,又匆匆扑入它们的怀里,只不过换了一种姿势,并将这种姿势长久地延续。

他没有走远,无论我在异乡还是故乡,他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时时在鞭策着我。

我不敢在大人面前说粗话脏话,直至我成了大人,在老人面前,有时不经意说出一点,我会赶紧住口,脸上火辣辣地痛,仿佛被父亲抽了一耳光。

如今,我的孩子与大人说话,倘若有粗话脏话,我立即呵止,你爷爷说过,尊重别人从言行开始,让尊者为尊,让长者为长,让人间充满真情的力量。

在大人面前不能跷二郎腿,也是父亲反复叮嘱过的,我一直奉行。倘若儿子坐着不自在,随意将腿搁上,我只需喊一声,儿子便会发觉自己不对,赶紧撤下。我们不能盛气凌人,但也不能漠视别人,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保持谦恭,我们会获得意想不到的尊重。

还有吃饭搛菜舀汤时,我一般会站起来,拿着碗尽可能凑近菜汤,免得洒得到处都是。小时候与父亲在一起,倘若漏了菜汤,他经常拿筷子头敲我的头。饭后,必定要我用抹布将桌子擦干净,并一再嘱咐我要长记性,不准再犯。

坐要有坐相,吃要有吃相。这些家风由父亲传给我,我再传给孩子们,耳濡目染,言传身教,一代一代,成了无价之宝。

父亲不仅在土地上耕作,让我读书,成长,给了我大爱,也在日常点滴中,教我做人,处世,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爱。

就连他死后,身前身后也全是爱。那些路,二十四年,他没走过,但他分明时时在走,那些地,二十四年,他没种过,但他分明时时在播洒希望,那条河流,二十四年,他没淌过,但他分明时时在那儿等候。

二十四年,他的儿子成了大人,尽管许多道理已懂,但他分明时时在嘱托,在他眼里,我永远是小孩,我的儿子更需要他的庇护。

二十四年,棺木也许已经朽烂,容颜早就更改,但坟茔犹在,父亲犹在,教诲犹在,思念犹在。

尽管我的头发已现斑白,但在这儿,只要我跪下去,任何时候,都可以哭得像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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