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在他那个时代,少有不信风水的。《范县署中寄舍弟墨》:“刹院寺祖坟。是东门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无地,遂葬其旁,得风水力,成进士。作宦数年无恙。是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板桥乾隆元年四十四岁中进士,七年谋得范县知县的差事,之前潦倒得很,是个贫士,其《贫士》诗云:
贫士多窘艰,夜起披罗帏。
徘徊立庭树。皎月堕晨辉。
念我故人好,谋告当无违。
出门颇气壮,半道神已微。
相遇作冷语,吞话还来归。
归来对妻子,局促无仪威。
谁知相慰籍,脱簪典旧衣。
入厨燃破釜,烟光凝朝晖。
盘中宿果饼,分饷诸儿讥。
待我富贵来,◇◇短且稀。
莫以新花枝,诮此蘼芜非。
借贷无门,典当度日,一个子:穷!因为穷,找不到好地方安葬父母,就把他们葬在了祖坟旁边,没想到歪打正着,得了祖坟的地气,中了进士,作了县令,富贵来矣。我们家乡有句土话:“沾光别言语!”就是说,无意中沾光占了便宜,你不要声张炫耀,自己心里得意就行了。板桥不是这种人,他认为虽然富贵是以无意得之,也要有一颗感恩的心,不然会不安,所以一定要照顾一下穷亲戚穷朋友。于是信中交代堂弟郑墨:“汝持俸银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
《潍县志•官师志•国朝•知县》:“秩正七品。俸四十五两,养廉一千四百两。”一千四百四十五两,这是后来板桥作令的潍县的知县收入标准,范县也该差不多。这是个什么概念呢?泰州博物馆藏墨迹板桥与四弟书(乾隆十四年):“我已买得滚盘珠十二颗,虽珠头略小,亦可直百二十金;有买得古镜一百面,亦可直百金:都要付与郭奶奶收掌。将来卖出本钱,制市房一所,亦是二位奶奶养老之资也。”二百二十两,就可一置一所房子养老了。板桥应该还有卖字画的收入,上海博物馆藏板桥墨迹(乾隆十二年于济南书):“……郑板桥燮,高西唐翔,高凤翰西园,皆以笔租墨税,岁获千金,少亦数数百金,以此知吾扬之重士也。”(卞孝萱:《郑板桥丛考》,辽海出版社,第21、23、27页)
散俸银对板桥来说经济上可以承受,我们不用担心,但他的精神依然可嘉,毕竟“乌纱略戴心情变,黄阁旋登面目新”(郑板桥《历览三首》之一)者,天下皆是也。有人会说了,板桥精神可嘉,但信风水的思想不能提倡。这意见我不完全同意,信风水的信法千差万别,要看什么人信,如何信。吴硏人写过《九命奇冤》,其中的人物真正把风水当成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真理,相信“科学”,为争到风水宝地不择手段,从而引发人间惨剧。风水宝地疏于稀缺资源,这是一种信法。 板桥信风水跟他们不一样,其《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云:“夫堪舆家言,亦不足信。吾辈存心。须刻刻去浇存厚。虽有恶风水,必变为善地。此理断可信也。”大道理,小道理,行善才是硬道理。在板桥这儿,风水也是有道理的,不过是属于次一级的,这很关键。一个人一辈子要听好多道理,并按一些道理办事儿,关键要看他如何给道理分级,让硬道理管着软道理。有人说,这个世界本没有道理,无聊的人多了,才有了许多道理;也有人说,这道理,那道理,老子自己就是硬道理。这些说法都有自己的道理,但都不是板桥的道理。
板桥相信自己迟来的幸福是风水之力,可能还和另一件事儿有关。其《怀舍弟墨》有云:“前年葬大父,圹有金蛤蟆。或云是贵徵,便当兴其家。起家望贤弟,老兄太浮夸。”相信金蛤蟆和相信风水,两者可以起个相互证明,相互加强的作用,不过这贵徵又落到了板桥头上了。当然了,一切都来得有点晚。《清实录》卷十三:“(乾隆元年二月戊子)礼部以会试中额请,得旨……江南取中三十八名。”板桥便是这三十八名之一,其《得南闱捷报》云:
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乐又增悲。
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
何处宁亲为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帏。
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
板桥提到几个朋友时说:“几人于文章学问,辄自谓已长,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侥幸。设我至今不第,又何处叫屈来?”怎么说呢,一切都是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