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果我们在这一点上检验一下荒原狼的灵魂,那么会看到他高度的自性化决定了他是非市民的人——因为所有高度发展的自性化都把矛头对准“我”,想再次摧毁“我”。我们看到他内心有强烈的欲求既追随圣者也追随放浪形骸的人,然而出于某种软弱或惰性不能一跃而进入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太空,仍旧痴迷于市民阶层沉重的母性天体。这是他在宇宙中的位置,这是他的束缚所在。
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绝大多数的艺人属这类人。他们中只有最强者穿破了市民地球的大气层,抵达宇宙,其余的人都心如死灰或妥协,他们看不起市民阶层,然而又属于这一阶层,最终不得不通过对它的肯定来强化、美化它以求生存。对这些无数人来说,这够不上悲剧,但大概算是大灾大难,在厄运的地狱中他们的天赋煮熟了,变得丰厚。少数挣脱了的人则走向绝对,以值得赞赏的方式毁灭了,他们是悲剧性人物,人数很少。
2.哈里可能有一天将面对这最后的可能性,可能有一天他能学会认清自己,不管通过什么途径,比如他得到我们小镜子中的一个,或是遇到不朽之人,或者也许在我们众多魔幻剧院中找到那个解放其乱糟糟的灵魂所需的剧院。上千种可能性等着他,他的命运强烈地吸引着这些可能性,市民阶层中所有的局外人都生活在这些魔幻可能性的氛围中。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就够了,就导致闪电了。
3.这个人在自己身上发现了这些矛盾,在他看来它们是他不小的痛苦的根源所在。哈里在自己身上发现一个“人”,就是说发现了一个世界,这里有思想、感情、文化,具有熏陶和升华的属性,此外他还发现了一匹“狼”,就是说一个晦暗的世界,这里有本能、野性、残忍、未升华的粗鲁天性。尽管他的本性表面上一分为二,分得这么清,两个领域彼此敌对,可他时不时地会有狼与人彼此相容的瞬间。
如果哈里真的想在他生命中的任何时刻,在任何一种行为中,在任何一种感觉中搞清哪部分有人、哪部分有狼参与,那么他会马上陷入困境,他整个冠冕堂皇的狼理论会破碎。因为没有一个人,哪怕是未开化的黑人,哪怕是笨蛋,也没简单得令人欣慰,简单到其本性可以用只有两三个主要成分相加的和来阐释;哈里是个差异蛮大的人,连这样一个人也用天真的狼与人的二分法加以解释是个极幼稚的尝试。哈里不是由两个本性,而是成百上千个本性组成。他的生命(像每个人的生命一样)不只在两极之间摆动,比如在本能与精神或圣者与纵欲者之间,而是在上千个、无数个对立极之间摆动。
4.印度史诗中的英雄不是人物,而是人物群,是一系列的化身。在我们现代世界里有这样的文学,它想在人物戏与性格戏的面纱后表现灵魂的多样性,对此作家或许完全没意识到。想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就得下决心不把这样一种文学中的人物看作是个体,而是部分、侧面,看作更高统一体的(比如作家的灵魂)不同方面。
以这种方式看浮士德,那么对他来说浮士德、梅菲斯特、瓦格纳和其他人物变成了统一体,变成了超人,在这个更高的统一体中,而不是在各个角色中,才能勾勒出一点灵魂的真正本质。浮士德有句格言在学校老师们中很著名,市侩们以敬畏之情对其大加赞赏,即“哎呀,有两个灵魂在我胸中!”浮士德说这话时忘了梅菲斯特和一大堆其他的灵魂,他胸中同样有这些灵魂。
我们的荒原狼也以为心装两个灵魂(狼与人),觉得心胸因此而拥挤不堪。心胸与躯体始终就是一个,里面居住的灵魂可不是两个或五个,而是无数个;人是由百层皮组成的洋葱,是一个用许多线织成的织品。古老的亚洲人认识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佛教的瑜伽发明了一个详尽的技巧来揭露人格的妄想。人类的游戏有趣多样:印度千年来努力揭露妄想,西方做出同样多的努力来支持与强化这一妄想。
5.“人”不是创造物,而是精神上的要求,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既渴望得到又害怕得到的可能性,通向那里的路总是只走一小段就经历百般折磨与狂喜,恰恰是那些少数人走这条路,为这些人准备好了今天的断头台,准备好了明天的荣誉纪念碑——这一点荒原狼也多少知道。可与他的“狼”相反,他心里称为“人”的东西大部分只不过是那个市民规约中的平庸“人”。虽然哈里可能很清楚通向真正人的路、通向不朽之人的路在哪儿,时而也走一段极短的犹豫之路,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痛苦和钻心的孤寂,但他灵魂最深处毕竟还是害怕的,怕对那个最高的要求、那个精神寻找的真正的形成中人加以肯定与追求,怕走那条通向不朽的唯一狭路。
他肯定感觉到这会导致更大的痛苦,会招致唾弃,导致最后的舍弃,也许会让他走向断头台,——哪怕这条路的终点有不朽在召唤,他还是不愿意受所有这些苦,经历千般死。虽然他比市民更清楚成为人的目标是什么,可他眼睛一闭,不想知道通向永恒死亡最稳当的路是绝望地依恋“我”,绝望地贪生,而不怕死、脱去外壳、将“我”永远奉献给变化则可以让他走向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