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在周家女儿中排行老大,同辈弟弟妹妹称她为大阿姐,弟弟妹妹的子女称她为大姑,到后来大人习惯跟着子女喊,就都称她为大姑了。
大姑在周家地位极高,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毕恭毕敬。有时候看到舅舅表叔表婶表哥表弟在“大姑”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便会想到《红楼梦》里的老太君。
曾经认为老妈的地位源于父亲,因为他是老干部夫人。父亲离休后,“大姑”仍然在位,周家老老少少对她的尊敬不减分毫。后来才知道,他们对老妈不是恭敬,是感恩。
早在那场运动之前,老妈便与其地主家庭划清了界限。她的娘家离县城车程不到一小时,大哥去世,她没有回去;母亲去世,她同样没有回去。二哥虽然曾任金堂中学校长,早年却被遣送回乡,直到运动结束后才恢复来往。表面上,老妈表现得极其冷漠,完全不顾亲情。我和哥哥是老八路的后代,根正苗红,老妈不愿意让自己的地主家庭成为儿子身上的污点,从而妨碍儿子进步。我们当兵后填写履历表,社会关系一栏,父系亲属,详而尽之;母系亲属,一律只写“从无来往,已划清界限”。
当然不可能没有来往。所来往者,唯“可以改造的子女”是矣。
来得最勤的是大表哥继谦。继谦是大舅的长子,长相纯朴,寡言。曾在《要会吃》里提到他:
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放学回家,照例是还没有进门,喊一声妈便问吃啥子。“吃铲铲!”厨房里传来我妈的尖叫。吃铲铲相当于北方人说的喝西北风。我听了立即怒火中烧,晓得又来客人了。果然,门口戳着一小捆甘蔗,堂屋里戳着的是我大表哥。显然,我妈在厨房里“忙”,大表哥是被凉在那里了。没别的,三天前他刚刚来过,而且已经带来了一小捆甘蔗。那天,表哥一个人吃下了整整一盆面条。表哥前脚走,第二天又来了个扛着一小捆甘蔗的二表叔;第三天三姨妈,五表叔,四姨父不约而同地扛着甘蔗来了。他们都挂念我妈了。那么,三天以后大表哥再次光临,就算是我爸可忍,我妈也忍无可忍。记得我妈在厨房里越忙越生气,终于跑出来,严厉谴责大表哥“吃饭端大碗,做事梭边边”,不热爱劳动,好吃懒做,“简直不是个东西”。大表哥自然是说不得该输,饿着肚子仓皇离去。
童年的记忆中,大表哥等于甘蔗,甘蔗等于大表哥。不是那种食用的红皮甘蔗,而是细如拇指、长长的、用于榨糖的青皮甘蔗。细心的读者也许会注意,他一个人吃下了整整一盆面条。你可别吃惊,以为我大表哥多能吃,一盆面条对他来说,有可能就是吃了个小半饱。那时但凡来客,无论是来自乡下还是城里,个个都能吃,吃得再多也不会消化不良。我妈严厉谴责大表哥是表演给我爸看的,意思是她也不待见乡下的亲戚。看下文你就知道,我妈已经给客人做好了调料,下面条的水已经咕嘟咕嘟烧开了。
也许读者还会问,一个老干部家庭,穷成这样,至于吗?
别忘了那是三年困难时期。老妈退职,父亲月薪59块8,每个月给河北老家寄20,正常情况下,家庭人口翻一番,日子照样过得去。可那时正常吗?我和我哥哥正吃长饭,每月定量为大米12斤,偶尔会配一点米糠,称之为副食品。两个人的定量24斤,不够我一个人吃。父母的定量大约是18斤,显然只够我父亲塞牙缝。当时5斤红薯顶一斤大米,一斤红薯要卖一块多钱。一只鸡,30多块,一只鹅70多。假如哪天我妈豁出去买了一只鸡,那一个月剩下的时间就得“吃铲铲”。在这种情况下,老妈既要照顾老爸的情绪,又要像个当大姑的样子,还要考虑手里的钱能不能吃到月底,你说该有多难!
老妈对大表哥(还有二表哥)特别好,同样是为了感恩。亲兄妹几个,二舅,她,幺舅都在外面读书,求生活,家里的土地和老人全靠大舅一个照料,为这,还落了个地主分子。两个表哥则成了黑五类子女。困难时期之后,我妈重新工作,表哥不再来我家了,他们直接去了我妈单位,吃伙食团。一个人一顿吃八两米饭和一大碗猪杂碎烧土豆,好歹能吃个大半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