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幼时,村里人穷,没几件像样的家具,多为一张吃饭的圆木桌,几把窄小的旧木凳,一两只杂木箱子,外加几张摇摆不稳的杉木架子床。条件稍微好点的人家,有两组彩绘大红牡丹的高低柜子,几只存放粮食的新谷仓就算很不错了。
过去,家家户户住灰瓦泥砖的泥屋子,用又长又粗的圆杉木,架设在两侧墙体中间部位,起固劳墙体的作用,又可兼作二层楼面的荷载支点。杉木间隔一米左右,一间进深十一二米的泥巴房子,得耗去十二三根粗大滚圆的长杉木。泥砖屋子里的长木梁,裸露悬空,确实突兀,尤为不雅,既不利上下两层空间的保温与隔热,还凭白无辜的浪费了二楼可用空间。
后来,村人新建了泥砖瓦房子,过不了几年,等攒够一笔钱,就会买回一担又一担的平整松木大板,找来木匠把这些松木大板,平整固定于长杉木横梁上,如此一来,原本上下通透的屋子,便成了两层室内空间,二楼既可以住人,还能堆放些陈杂旧物。
一间屋子,若要把楼板全都安固劳实,往往得耗去大半个月时间,制作木板新楼面的工序,尤为繁复,即使是一个经验老到的厉害木匠,也得耗去不少功夫。
在“玉潭”村子里,家家户户,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木匠活,不是打几样新家具,就得负责为新房子的二层楼面铺上木板。农忙时节,大人们得忙着田间地头的农杂活,所以,请木匠来家干活,总是安排在农忙过后的闲暇日子。
得福老哥木匠技艺超牛逼,是“玉潭”周边出了名的好木匠。
那时,村子里的木匠少,仅他一人干得来木匠活。若有好几家人同时需要木匠,只好一家一户轮着做木匠活。自然,得福老哥便成了我们村人抢手的香饽饽。
在我七八岁时,得福老哥常要到我家估事。有时,得连着干上十天半月。自然,得福老哥在我脑海中的印象,印烙深刻。
得福身材魁梧,面目方正,这与“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差别较大,得福老哥中等个子,身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双大手粗粗糙糙的,力气过人,能轻易提起上百斤的东西,一拎就起,好似不费一点劲的样子,估计与他长期干木匠活锻炼出来的手劲脱不了关系。
老哥的腮帮子呈铁青色,胡子不多,眼睛有些大,白眼球明显要比黑眼珠多上许多。哥哥生气的时候,往往会气得眼睛鼓起来,白白的眼球往外凸,与大金鱼一样外凸的大眼睛,颇有几分相近似,故村子里的人,都爱笑称他“爆眼龙”,估计就是因为得福老哥那眼睛鼓起来吓人的样子,所以才得了这一玩笑称号。
说老实话,得福老哥的模样还算可以,有几分的俊朗,也很和蔼,常年穿一双军绿色破破烂烂的解放鞋,好像这双解放鞋总也磨不破似的。我很少看过老哥发过脾气,就是说话稍稍有些粗鄙。其实村里其它人说话,也好听不到那儿去,我们那村子里的人说话,大多都会带出个几个脏字。
得福老哥也有这习惯,但凡他一说话,必会用重重的语调起音,吐出他常说的一个“屌”字 ,好像他不吐出“屌”这个音符,后面的那些话,他就不知如何说下去似的。
与兴盛老汉不一样,得福老哥好说话,也喜闲扯家常,大概他一个人,老是窝在屋子干活,闲得无聊,只要被哥哥逮着机会,他便会笑声朗朗,露出黑黑的牙齿,嘴巴里一直叼着根正在燃起的香烟,忽明忽暗,烟灰也不弹一下,任那早已经燃尽的长烟灰,挂在他嘴巴里的烟头上,时不时与你扯上几句,有的没的,从远说到近,从东吹到西。
我听村子里的人说过,得福哥哥过去只用一把小小的铁凿子,就把一段丑陋不堪的木头,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碗来,哥哥还用他自己做好的那只木碗吃饭。
老哥眼力精准,只要经他看过的木头,基本八九不离十,他就可判断出能打多少家具。
对着一棵树,老哥会说:“这树能做出一个大木柜、一张书桌。”
待过了一二年,树主人真要用这棵树来打家具时,得福哥哥又会说:“如今这棵树长大了,除了能出一个大木柜、一张长书桌,还能够再打出几把长凳子。”
结果把那棵树上的木材全用完,真就做出了一个大木柜、一张长书桌,还有几把长凳子,木料做出来的最终成品,与得福老哥开始估算的,几无差别。
得福老哥使得一手好刨子,样子亦憨厚可爱。没事时,他爱与我开开玩笑,消解一个人长时间干活的寂寞无聊。
打小,对得福老哥,我总有一股天然的亲近感,喜蹲于他身旁,看他推刨子的利索动作。那锋利刨子,在得福老哥手里,用力向前一推,缓劲稍稍回拉,一前一后,一进一退,行云流水般的技艺,先前还凹凸不平的大木板,便被他刨得平直光亮。刚刚刨好的松木木面板,中间一角呈出一圈红心的结巴纹理,看上去尤为耀眼,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前去摸摸那光滑顺溜的大花纹。
老哥锯木头时,很少会用到弹线。木工们必用的墨斗,他也很少会使到,仅凭他独到的眼力与经验,基本就不会出啥差漏。经他手后面追加的榫子,即使不用上油漆,你也难以看不出有何不同。
在我家做木匠活的时候,我常盯着得福老哥做木匠活,感觉他手中的那把斧头特别的神奇,凡是经他手起斧落砍过的木杈节枝,只要老哥一使劲,就会划过那厚实坚硬的树皮,没几下功夫,便被他修理得平平整整,不再是先前凹凸不平的模样。在老哥的眼里,根本就没有啥是废木料,他都可以很巧妙地使用上,基本不会浪费主人家的一点木料。
有时,得福老哥还会把手中的长木头坚起,斜依在做木匠的大长凳子的一侧,托起长木头的一端,靠近眼前眯上几眼,也就是两三秒钟的间隙,老哥就能发现那木头那里会有问题,不平的地方需要如何处理,在心里估算出偏差的幅度,接着抡起他那把锋利的斧头,一上一下,补上利索的几斧子,那根长长的木头,基本被他修理得笔直齐整了。
接着,得福老哥拿起那把早已被他使得溜光滑亮的刨子,来来回回推上几推,在他有力而不屈地推拉之下,木屑子从刨子孔洞里纷纷涌出,亦会挤出一片片薄如纸一样的木屑花,全都藕断丝联般的缠在一起,一直垂落连接到地面上。有时,那刨子上的又长又薄的木纸片花,依然没能断开,一片连接接一片,纷纷被后来者挤出,铺撒一地木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