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微亮,父亲就起床去照顾不能自理的奶奶,宁静的院子,在一声声鸡打鸣的嘈杂里,那一阵阵骂声响彻。
从2012年爷爷去世后,这样的生活对父亲而言已经持续了十二年。
对两个相伴很久的老人来说,离开的人解脱了,而留下的才是最痛苦的,纵使爷爷对奶奶一点都不好,但在他走后,奶奶却总是一遍遍地怀念。
奶奶有两个儿子,还有六个女儿,从嫁给爷爷的那天开始,她就没有避过孕。
从二十岁开始,到四十岁,整整二十年她都在生孩子,平均两年一个,四十岁生完后,她也就绝经了。
她有多苦,五岁亲眼看着母亲上吊自尽,看着亲弟弟饿死于襁褓,后来有了后娘,还有了异母妹。
奶奶没念过书,也不懂人情世故,骂人里全是脏话,也从不接受批评,只要她不高兴了,就会劈头盖脸给我一顿骂。
记事起,我便跟着她生活,所以和她有了很深的感情。
她从小就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念叨我是个没妈的孩子,没有她我早就饿死,希望我长大后能回报她。
我咿呀学语时,叫的不是爸妈,而是奶奶,我每天放学回家推开门找的也是奶奶。
她对我虽然有时很严苛,但也有温情的时刻。
02
那些年,家里实在太穷了。虽然有吃的,但吃得都是淡菜,没什么营养,更别提买新衣服。
有一次奶奶在路上捡到了一只猫,养了一久后,奶奶就把它抱去街上卖了,换得13元钱,最后给我买了一套10元的衣服。
虽然只是地摊上不起眼的衣服,但足以温暖我整个童年。
虽然她没文化,但她总是一遍遍地教育我要好好念书,她没钱供我读书,学费全靠父亲在砖厂搬砖维持。
每天早上六点,奶奶总是会叫醒还在睡梦中的我,帮我穿好衣服,打好洗脸水,送我去学校,长达六年的小学时光,奶奶从未缺席,除非是她生病起不来。
从小我就知道,家里没个女人有多糟糕。父亲的生活,如一地鸡毛般凌乱。
每天干活回家要自己做饭,衣服裤子沾满洗衣粉就穿在身上,所以我从小就被教导,要为父亲去做这些事,因为他供了我读书,我必须去回报他。
在家里我很少见爷爷做过家务,奶奶一个人在忙里忙外,饭熟了还要把饭端在他手里。
那些年代的男人,总透着一股大男子主义的戾气,直至爷爷死的时候,都是奶奶在端屎端尿,从未有怨言。
03
长大后,我也竭尽所能在对奶奶好。高考完的第一笔假期工的工资,我给奶奶买了新衣服,奶奶这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服,我给她买的东西她都记得。
我去上学那几年,奶奶还能自理,平日里就养几只鸡,帮外出干苦力的父亲做做饭,洗洗衣服。
她身体很硬朗,一年四季连感冒都很少有。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患上阿兹海默症的,我大学毕业的那个假期,她的情况就已经很不好了。
她也为父亲添了不少麻烦,经常莫名其妙去把邻居骂一顿,而且是用很脏的话骂,或者一个人往街边走去,不知道要去哪里。
后来,父亲出门时就把门往外锁,她就出不来了,但依然每天在门口使劲拍打着大门,叫喊着:“我不是犯人,为什么锁着我”。
尤其晚上的时候更严重,她整夜不睡觉,就抬一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她和我们说有人偷东西,一直骂骂咧咧,邻居们苦不堪言,大家都被吵得无法入睡。
父亲只能强行拖她去睡觉,但依然不管用。过不了几分钟又出来用拐杖使劲拍打着父亲的房门,我整夜都是听着他们的争吵声睡觉,那种夜深人静油然而生的沉重感和无力感,至今依然伴随。
04
父亲第二天要上班,常被她折磨得实在没办法,恐吓、哄她都不管用,再后来也轻微动过手。
每次她动手的时候,我总会本能地冲过去护着奶奶,一遍遍地求着父亲不要和她计较。
父亲无奈地对我说:“要不你在家照顾,我去外面。”
为了治好奶奶的病,我想过很多办法,给她买过安眠药,每当她吃了药安静入睡的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因为她又能躲过父亲的一次打骂,而我也能清净一晚。
但药物始终维持不了多久,不管怎么吃,怎么看,都没有太多效果。
我只能选择一走了之,去省城打工。我心疼奶奶,但我也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她过得好一些。
我惧怕回家,惧怕听到父亲的抱怨,那些话从小听到大,想逃离,但长大后发现无论走得多远,家依然有一片温情的地方值得我们留恋。
后来我打工有了一定的积蓄,就给奶奶买了新床,买了很多新衣服,买了尿桶,买了营养品,那种快乐,仿佛让她看到了她多年前的付出有了回报。
奶奶一直睡草席,有了新床后,她常和她的子女炫耀,这是我给她买的。
那一柜子新衣服,也成为她晚年生活所有的暖光。
她的病也没好,随着年龄的增长,晚上她也不能再到院子里骂人了,不过她还是整夜不睡觉。
父亲没办法,就把电源给断了,以为这样她就不会起来乱,但仍旧无济于事,还是起来坐着,就每天晚上这么熬着。
我每次回家,都会和她一起睡,像哄小孩一样,奇怪的是她都能安然入睡。
在那一刻,我明白奶奶缺的不是金钱和物质,或许只是一份简单的陪伴。
05
我曾想过就这样在家照顾她,但我的家,好像一直都不适合长待。
因为我有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父亲,隔三差五都会吵架,每次回家只要超过三天,都要找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出来吵。
我还是出去上班,一发工资就给他们买吃的、喝的,每次打钱回家我都会嘱咐父亲给奶奶买吃的,我希望靠我的懂事,换来父亲对奶奶的包容。
日子就这样走着,奶奶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渐渐地,走不动了,大小便无法自理,没有了意识,父亲的负担更重了,而我也更痛苦。
父亲是个非常节省的人,我成年以后他很少为我花钱,家里的吃喝拉撒都是我在接济,换句话说他舍不得花自己挣的钱,但花我的钱觉得理所应当。
家里什么家具都没有,都是我自己努力添置的,他连一条内裤都舍不得买,也是我买的。
我不知道他生活的意义,奶奶跟着他并没有什么好过日子,他可以咸菜配米饭吃上一周,而我心疼奶奶,但我改变不了一个固执的人。
我只能在有生之年去努力,为的是将来有一天,我在爷爷奶奶坟前,我可以问心无愧。
也可以这么理解,我的父亲并不心疼我,他希望我又能接济家里,又能有钱存,他似乎不明白外面的生活有多艰难。
如果没有奶奶,或许我会选择远嫁。远嫁他乡,离开这个家是我从小的心愿,我曾把感情当成唯一的救赎。
可奶奶实在太可怜了,像一根藤蔓缠绕在我身上,拴住了我的心,捆绑住了我的身躯,浮沉间,我选择了认命。
06
兴许是从小缺爱,所以我才格外珍惜有奶奶的日子。
我一直觉得自己心理出现了问题,没错,我一直在原生家庭这个圈子里踌躇不前。
只要知道父亲加班到很晚,家里没人照顾奶奶时,我就很自责,一遍遍地拍打着自己,恨自己结婚生子,要上班生活,而无法去照顾。
我不敢麻烦父亲,因为我害怕,总是会想起小时候找他要五毛钱而被打骂的心酸。
我不断不断地为他们付出,妄图偿还完这些年对我的养育之恩。
事实上这些思想一直缠绕着我,午夜梦回时,我一遍遍哭醒,只要闲下来,我就觉得我该去照顾奶奶,想着想着就哭了。
前几天家里有个亲戚家办喜酒,我们去赴宴。父亲坐在我旁边,偶尔间我发现父亲在吃虾,他不会吃虾,就一整只拿着吮吸。
当着众人的面,我心无法克制地疼,他一个劲地在吃虾,那种感觉就像几年没吃过一样。
第二天,我就去菜市场买了一公斤虾,让他吃个够。我说不清自己对他们是何种感情,只要一回家,我就会给他们做很多吃的,当听到父亲说好吃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很欢喜。
有一次回家,我揭开锅发现父亲煮猪皮,那块猪皮全是密密麻麻的猪毛,看着令人作呕,父亲在我的世界里,永远都是那么愚笨。
隔三差五经常没袜子穿,或者穿脏了就不洗,我买了一百双袜子给他,以为这样他就会有袜子穿了,但袜子还是找不到穿,有一次去婆婆家,他居然穿着奶奶的一只袜子,再穿了我的一只。
那种无奈,遍布我全身。
07
如果,父亲有妻子,会不会我就不必这么操心,奶奶也不至于每天无人照顾。
可人生没有如果,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我一生难逃的命运。
或许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等着我长大。
有的人常说我在抱怨,说我走不出过去。其实,大家看到的不过是命运的冰山一角,很多很多崩溃的瞬间,只是我没记录出来而已。
我不敢停下自己的步伐,这些年一直都是在打两份工,因为只有物质好起来了,我们的生活才会好起来。
我之所以说出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大家的同情,更多的是一种情感价值的宣泄。
在生活中,我比任何人都努力,只是我的努力多了很多责任在其中。
这么多年,为什么我们家的日子没有任何改观?
你们能想象一个老人长达十二年的煎熬吗?父亲作为单身汉,要挣钱,要一个人忙里忙外,还要每天伺候她大小便。
而我,为了躲避父亲的语言暴力,这一路也经历了很多,但他是我爹,这是我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不管他们了,谁会管。
08
确实,我不喜欢过这样的人生。自己过自己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每天早晨,父亲一打开奶奶的房门,都会骂道:“我的老祖婆,你怎么又尿床了?你太难伺候了!”
奶奶被扒光了衣服裤子,就连怎么起床都不知道了,他急着去上班,在寒冬腊月的天气,拖着她去厕所。
那一阵阵骂声,常让我心口闷。我希望奶奶能有尊严的离开,而不是这长达十余年的折磨。
她每受折磨一天,我永远无法安心。
除了父亲,她其余子女没有一个人能做到为她处理大小便,为她洗澡。
可以这么说,除了我和父亲,没有人真心在意过奶奶的死活。
我对这个家自然有怨念,最起码如果没有奶奶,我不用一放假就回家来照顾,这么多年了,当别人去旅游玩乐的时候,我要忙着回家照顾奶奶。
这些年似乎已成为一个习惯,怀孕生子无法伺候她,我都觉得对不起她。
我甚至觉得我不该结婚。
要是我能有解脱的一天,我想大概就是奶奶离开的那一天。
昨晚睡前,奶奶抱着一个毛毯,当成孩子在哄,大家都觉得好笑,可只有我觉得心酸。
如果生命到最后,是要如此受尽折磨,那我们来这一世的意义,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