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九七几年,某一天,每一天,一家五口在走廊上吃饭,耳边时不时听到街传巷闻,弟弟坐不住,便被母亲苛责用筷子打。
谁家死了人,谁家结了亲,都在这个长长窄窄的走廊里,像风一样无孔不入。正如这平凡贫苦的一家人的孩子,他们的喜或悲,光荣或丑闻,一样是别人家的下饭菜。
最刻骨铭心的,是姐姐。青涩的张静初,拥有一双明亮眼睛的女子。
顾长卫说,在这双眼睛里有一种叫力量的东西。
【挣扎】
一边拉着手风琴一边照看咕噜咕噜响的水锅,贵族般的浪漫气质不该出现在如此寒魄的家庭。母亲求爷爷告奶奶弄来的保育员饭碗被那双不会抱孩子不会换尿片的手打破。
梦想飞翔,想当伞兵,论体态论相貌,有哪样不如人呢。
可是出身不好,无权势无后台,只有弟弟借给她的一块钱,还有微薄的,军官对自己微薄到可以忽略的关照。
喜欢着帅气的军官,可是除了和他打一场乒乓,多说几句话,还能够怎样,除了看到他和别的女孩说笑,把送不出去的酒瓶一一推入湖中她还能做什么呢?
不会忘记这样的镜头,张静初在大街上忘我的陶醉的旁若无人的骑着自行车,身后的白色降落伞在风里飞扬,是多么美丽的画面啊,她昂起头,把手放开车把,像是要飞起来的样子,那种神情神圣真挚得让人感动。
为了要回自己亲手缝制的降落伞,为了赎回自己的梦想,她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做,她真的是疯了真的是痴了。在密林里,姐姐脱下裤子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多么让人心疼的女子啊。
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想要超越平庸的梦想。弱智的哥哥不会,不更事的弟弟不会,老实巴交的父母亲更是无法容忍如此“出格”的行为,残忍地把她锁在家里,一度把她当作精神失常的病人。
母亲对弱智哥哥的私心偏爱,让她倍感失落不甘。想要得到关心,需要更多的爱,于是走近了那个不被家人理解的,拉手风琴的孤独老人。
编排受虐的谎言,博取同情怜爱。沾沾自喜地,以为为自己和弟弟嬴来了额外的一份感情,看电影有人买单还附送爆米花。可是这样的幸福生活并不长久,老人的儿女寻找厂里,殴打她,骂她狐狸精。他们怎么能理解,这个女子,她仅仅是想得到尊严,想得到关怀。
不想再刷瓶子了,不想在被人殴打漫骂过的药厂里刷瓶子了,这么清纯漂亮的姐姐,剪了头发,电卷了,坐在一辆破单车尾上,就这么匆匆地嫁了出去——一个给领导开车的司机。
最后,居然还被这样的一个平庸男人赶出家门,大包小包的拎着,穿过长长走廊接受无数种眼光洗礼回到贫困的娘家。
多么倔强,多么勇敢的姐姐啊,不顾一切,处处碰壁,头破血流。
【幻灭】
是看到后来才哭的,即使一直到那些镜头出来前,我都还能忍住泪水。
十年或多少年后,离婚后的姐姐提着菜篮子,和弟弟走在街上。突然她停住了。她缓缓地过马路。已不是当年那美丽少女的玲珑身姿了,她的脚步有些外八字,有些摇摆,像只鸭子,她缓缓过马路,眼神直直的,没有过分的喜悦或忧伤,然后她站定,眼中流露出曾经的温柔。
这个人,她穿越一条马路走向的这个人,正坐在一辆单车的后座上,前面坐着他年幼的儿子,他大口大口地吃一个菜包子,胡子拉揸——这个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那个曾经年轻美好的军官,居然变成现在的样子。
她微微侧仰着头,看着他,眼角漾出微笑,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的,看着他,说;“我刚才和我弟弟说,你会永远的爱我。”
他放慢进食的速度,左右环顾,最后停下来,确定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正在和自己说话。他非常茫然,一脸无辜,“你.......你贵姓?....."
结束了吧。心中的城池轰然倒塌的声音。然后男人的妻子——一个长相平庸的女人提着一捆粗劣卫生纸从杂货店走出来,他便推起车跟着走了。姐姐表情平静地,转身,过马路,颤巍巍的,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单薄的背影。
弟弟问,他是谁?
他是个一直爱着我的人。
刚才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会永远爱我。
可他孩子都那样大了!
那有什么稀奇的,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蹲在菜摊前买蕃茄。再也抑制不住了,内心的伤痛如汹涌的河流穿行而出,她左手握着一只番茄,右手掩着半边脸,失声痛哭。做不成伞兵,被关在房间里,被强行注射镇定剂,被殴打,被前夫赶回娘家,都没有哭。可是可是啊,现在的他,落魄了,一个平庸女人的丈夫,一个流鼻涕孩子的爸爸,居然想不起她——可他又凭什么记得她呢,凭什么。
哭的那样决绝惨烈,连同少女时代的梦想,一起埋葬。
【重生】
就是那一句话“那有什么稀奇的,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姐姐后来嫁了个云南丈夫,有了自己的女儿。
一家人在公园看孔雀时,女儿说,这儿的孔雀总也不开屏,是不是假的啊。得到的回答是,爸爸的家乡,漫山遍野都是孔雀,很漂亮的。
最后,尽管等的很心急,尽管过了很久很久,人群散去。
孔雀最终还是缓缓,缓缓转过身来,展开了它最美丽的一面,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