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比诺医生和妻子居家爱情里的危险性快乐

那只顽劣而莽撞的鹦鹉在树上又唱又跳，仆人们想尽各种办法把它哄下来，可它仍然旧固执地待在原地，一边放生大笑，一边用戏谑的声音高喊着：“自由万岁！自由万岁！”

事实上，此时此刻，医生正被赫雷米亚的那封信搞得晕头转向，根本无心顾及鹦鹉的命运，见谁也无法让鹦鹉心甘情愿地下来，便下令找来消防员帮忙。

……

乌尔比诺医生看着妻子坐在梳妆台前，在缓缓转动的风扇下正精心装饰着自己的头发。两人刚刚庆祝完金婚归来，谁离开谁都无法生存片刻，甚至每一刻都不能不想着对方，而且随着年龄越来越老，就越是如此。

可两人都无法说清这种依赖究竟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还是习惯使然，他们也从不过问彼此，因为两人都宁愿不知道答案。

妻子早就发现丈夫脚步的日益蹒跚，脾气反复无常，记忆中出现裂痕，以及新近养成的在睡梦中抽泣的习惯，但她并没有把这视为衰老的确凿标志，而是视为一次幸福的返老还童。

这种自欺欺人，对两人来说或许都是一次上天的恩赐，因为这能让他们避免互相同情。

如果两人能够及时明白，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更加难以躲避的话，或许他们的生活完全会是另一副模样。

多年以来，费尔明娜一直痛苦地忍受着丈夫每天清晨起床时的快乐，他每天带着一个新生儿的天真醒来，用一声无缘无故的咳嗽代表着自己活着的第一个标志，好像是故意要将她吵醒。他一边摸索着就摆在床边的拖鞋，一边嘴里发出嘟嘟囔囔的牢骚声，扰得她不得安宁。接着在黑暗中一路跌跌撞撞摸进书房，在里头待上一小时，而她则竭力抓住这最后的一丝困意，躲进另一个世界里以逃离这不安详的早晨。就在她刚刚重新入睡时，他又走回来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穿起衣服来。

费尔明娜就这样听着，心里清楚，这所有的声音没有一个是必要的。他假装无意，但其实是有意弄出这些声音，就如同她明明醒着，却假装睡着一般，他所以这样做的唯一理由，就是在这样不安的时刻里，迫切需要她，需要她活着，并且头脑清醒。

乌尔比诺医生知道，她正侧着耳朵等着他发出哪怕最微小的一丝响动，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把清晨被吵醒的责任全部甩到自己身上。

而事实上，也总是如此，每当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拖鞋时，她会突然间用愤怒而清醒的声音骂道：“这个家里最倒霉的事，就是从来不让人好好睡觉。”然后，对自己不抱一丝怜悯地打开灯，为这一天的头一场胜利洋洋得意。

事实上，这是两个人之间的一种游戏，神秘而邪恶，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才能重新振奋起来：这是居家爱情的众多危险性快乐的一种。

然而，也正是一次类似这样的日常逗趣，差点让他们头三十年的生活走到了尽头。

事情的起因是，有一天，浴室里没香皂了!

跟平常的清晨一样，乌尔比诺医生从浴室回到卧房（那时他还能自己洗澡，无需别人帮助），他在黑暗中开始穿衣服，发出窸窣声，而她也跟往常一样，像胎儿似的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半睡半醒中，听着医生那令她讨厌的动作声。

医生也很清楚，便若无其事地自言自语道：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了，我洗澡的时候都没有香皂。”

于是，她想起了这件事，醒了，然后对全世界都没好气地翻了个身，因为她确实忘记了在浴室放新的香皂了。

但那种被人当场抓住错误的感觉，让她恼羞成怒，于是，像往常一样，她以攻为守。

“这几天我每天都洗澡，”她失态地嚷叫道，“一直都有香皂。”

但尽管他太了解她的战术，这一次却也无法再忍了，于是编了一个冠冕的理由，搬到自己医院的实习医生宿舍去住了。

从这之后，医生每天只有黄昏出诊前回家换衣服，而她每次一听到他回家的声音，就立刻跑到厨房去，假装在忙什么，等到楼下再次想起马蹄声。

接下来三个月里，每次他们试图解决问题，结果都是把怒火越拨越旺，只要她不承认浴室里没有香皂，他就不回来；而她呢，只要他不承认自己为了折磨她而故意说谎，她就不准备接受他回来。

同时，这次事件也让他们联想起了无数个朦胧清晨里发生的无数次口角。一阵反感掀起另一阵反感，旧伤疤被揭开，变成了新伤口。

于是吃饭时，为了避免尴尬，他们巧妙地通过孩子们从一头传话到另一头，而且也从不被孩子们发现他们彼此间从不搭腔。

渐渐地，两人都十分惊愕，因为他们痛苦地证实了，在这么几十年的夫妻斗争中，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培养了仇恨。

妻子见自己的战术无法挽回这僵持的局面，于是威胁医生说：自己一个人要离开这个家，搬到父亲那儿去住，而且并非虚张声势，而是真的想走，根本不会顾及什么社会舆论。

乌尔比诺医生所幸及时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有勇气去挑战妻子的这一决定，于是让步了。

就在他们分居四个月后的一天早晨，他悄悄地钻进了她的被窝里，摩挲着她的脸庞，凑到耳边轻柔地对她说：“让我留在这儿吧，我承认，的确有香皂。”

……

      夫妻两人游戏般的相处模式，也是我内心非常认可的一种婚姻状态，有纠纷，有别扭，时常也会如孩子般闹着小脾气，但在彼此的心中始终清晰地明白一切的临界，在最恰当的时候包容、谦让……婚后的生活大多都是鸡毛蒜皮，有时会无端地生起闲愁来，甚至因此发生激烈口角，但如果两人是奔着以解决问题为目的，并且能划清这种调情式的“吵嘴”和“仇恨”之间的界限的话，这不失为一种生活上的调味剂，乃至是感情上的保鲜剂。

未完待续!

……